蜜蜂
作者:郭风(1919—),福建莆田人,散文家、作家。著有童话诗集《木偶戏》,散文集《叶笛集》、《山溪和海岛》、《你是普通的花》,散文集《郭风散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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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日午,我坐在窗前,为外面一片晴美的日光,心中感觉沉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耳际充满嗡嗡的声音。这种声音听来是熟悉的,亲切的;但我没有去注意它。过后,我听到这种声音显得焦急,甚至变成忿怒了。
接着,我就看见一只蜜蜂在玻璃窗上碰击着;它鼓着自己的翅膀,想从那里飞出去。它在不久之前,迷了道路,飞进这个房间里来。这是我想得到的。
我看见它在玻璃上撞了好久,都不能够飞出去,后来它在房内冲上冲下地旋飞,那完全失去在花间采蜜时的快乐的样子;我觉得它像一个性急的小孩子,完全的纷乱了。有一回它碰在天花板上,打了一条弧线地落在壁上。
我知道它是从上面换气的小窗间飞进来的。我的心中也为此感觉不安,希望它能很快找到出路。
现在我还记得,我找到一支木条在气窗上敲着,意思是提醒它,从那里可以回去的,现在我想起来,真是多么可笑。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替它把玻璃窗打开呢?
我看见这只蜜蜂几次飞回玻璃窗上;它一定觉得迷惑;那里不是一片阳光吗?怎样的,它不能够飞到那里去呢?
我把窗打开,它就飞出去了。起初我感觉有些怅惘,马上我感觉格外之快乐。我也不去想,我耽误了它的时间,使它受到不小的恐慌。我看见这只蜜蜂,一条直线地飞近空中。我知道,在那些空旷的地方,到处充满着阳光。
我常常地想起这件事情。我觉得这件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想到这只蜜蜂,就感觉亲切。
想起蜜蜂是喜欢阳光和花的,喜欢工作的。想到这只蜜蜂从窗口飞出,回到自由的自然界,它心中的快乐是怎么样的呢?我想,我们来想像这种快乐,就是一种极大极大的幸福。
说不定它还会告诉它的同伴们,这个自由的世界,是多么可珍,多么美丽;采蜜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我想,它会说得多么动人的呢。
我想,那些蜜蜂采蜜的地方,我们也到过的,我记得那些地方我们都去过的。那些路旁,开着草莓的白色小花的地方,那些开着一大片金色菜花的菜圃,那些有花开有阳光注满的地方,真是多么美丽!
蜜蜂们便在那些地方采蜜的。
现在我就想起那只蜜蜂,它迷了道路,飞进我的房内来。现在我还记得它在玻璃上热切地,地碰击着,想从那里飞出去。
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情的。像它那样地想投向光明,像它那种想回到自然界的急切的心理,我感得多么亲切!
《荷塘月色》(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月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旳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旳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wěng)郁郁旳。路旳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旳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旳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旳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旳舞女旳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niǎo,nuó)地开着旳,有羞涩地打着朵儿旳;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mò)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ē)玲(英语violin小提琴的译音)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yuàn)女,荡舟心许;鷁(yì)首徐回,兼传羽杯;欋(zhào)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jū)。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