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剧本)
第一幕
人物:华老栓、华大妈、华小栓、康大叔、路人、怪人甲、怪人乙
时间:清朝末年某个秋天的后半夜
地点:华老栓的家→大街上→古□亭口
〔幕启: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充满了昏暗的光。
华大妈 (转过身子,望着老栓的背影)小栓的爹,你就去么?
〔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华老栓 唔。(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又转过来,伸手向华大妈)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悉悉卒卒地响。
华老栓 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好的。
〔里屋子里不再发出声响,老栓这才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
怪人甲 哼,老头子
怪人乙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他下意识地按一按口袋。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一会儿又有一大簇人涌如街上,围在丁字街口,形成了半圈。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
康大叔 喂!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只大手,向老栓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
康大叔 (焦急)怕什么?怎的不拿!(抢过老栓的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抓过老栓手里的洋钱,捏一捏,转过身。自语地)这老东西……
路 人 这给谁治病的呀?
〔他并不答应捧着滴着鲜血的馒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太阳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
——第一幕 落
第二幕
人物:华老栓、华大妈、驼背五少爷、华小栓
时间:早上
地点:华老栓的小茶馆
〔幕启: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地突起。华大妈走到老栓身边。
华大妈 (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两下)得了么?
华老栓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站起身来。
华大妈 (慌张)小栓,你先坐着,不要到这边来。
〔华老栓蹲在灶前,眯着眼睛捣火,把荷叶包着的馒头塞了进去。驼背五少爷来了。
驼背五少爷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坐下)嘿,这味道,香极了!炒米粥么?
〔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华大妈 小栓进来罢!(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地)吃下去罢,——病便好了。(笑着抚摩着小栓的头。)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吃完了。
华大妈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站起身来,一边咳,一边走进里屋子里,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轻轻地走了出来。
——第二幕 落
第三幕
人物:华老栓、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康大叔、华大妈、二十多岁的人
时间:同上幕
地点:同上幕
〔幕启:店里陆续有人走了进来,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
花白胡子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
华老栓 没有。
花白胡子 (笑了笑,尴尬地)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
驼背五少爷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
〔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
康大叔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康大叔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
华大妈 (很感激的)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
康大叔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
花白胡子 (喝了口茶,放下杯子)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怎么回事?
康大叔 (看了花白胡子一眼)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环顾四周,格外高兴、大声地)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整整衣服)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喝了口茶,端着杯盖指着华老栓)——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放下杯盖)第二是夏三爷得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分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
华大妈 (蹲在小栓身边,轻轻的)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康大叔 (瞥了小栓一眼)包好,包好!(又回过脸对众人)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摸了摸脸上的横肉)现在怎样?(摊开右手)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二十多岁的人 (用力把杯子敲在桌上,发出很大声响。气愤地)阿呀,那还了得。
康大叔 (看了二十多岁的人一眼)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提高了声调)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用力的在桌子上拍着)你想:这是人话么?(放平语调)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瘙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驼背五少爷 (高兴地)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
康大叔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 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 (斜看他一眼,冷笑着)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过了好一会儿。
花白胡子 (恍然大悟)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
二十多岁的人 (点一点头)发了疯了。
〔店里的坐客又谈笑起来,小栓也咳嗽。
康大叔 (走到小栓面前,拍拍他肩膀)包好!小栓,(小栓又拚命咳嗽起来)你不要这么咳。包好!(转身离开茶馆)
驼背五少爷 (微微点头)疯了。
——第三幕 落
第四幕
人物:华大妈、夏四奶奶
时间:第二年清明
地点:西关外坟场
〔幕启:西关外坟场的中间歪歪斜斜着一条细路,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微风吹动了他的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涩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那老女人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
华大妈 (心里暗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
〔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了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 (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地)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夏四奶奶 (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低声吃吃的)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
夏四奶奶 (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语的)这没有根,不象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想了又想,忽然流下泪来,大声地)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 (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向夏四奶奶)我们还是回去罢。
夏四奶奶 (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嘴里自言自语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与华大妈慢慢地走了)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