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的说,应该是我的籍贯所在地,那是北方的一个小得称不上“村”的地方。
门前是扬尘的土路和一望无垠的玉米田,玉米跟梗有一人来高。屋前的敞院里堆满了废铁——姨奶奶(奶奶的姐姐)是收废铁的。三间红顶白墙的瓦房,纯朴得不染一丝俗市的喧嚣。地下水井流着细水,像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向屋后,水底是五彩的小石头。
屋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小溪”渐渐消失在这里。坐在树下,能听见鸟儿婉转的歌,还有松鼠好奇地看一眼,然后消失在树枝之间。这些树在这里屹立了半个多世纪,粗壮的树干上长满青苔,雨后还能采满满一蓝的蘑菇和木耳。树下是芳香的绿草地,四季都开着花,草里是蚱蜢的乐园。这儿的蚱蜢是别处不多见的,红的,绿的,黄的,条纹的,斑点的……蝴蝶也是常客,这些会飞的花朵,能飞遍树林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不怕人,甚至会在你睡着时,落在你的肩上、手上。
踏着结实的土路穿过树林,便会看见阳光下隐约闪烁的波光,那便是芦苇丛,我的乐园。
穿行在厚实的芦苇丛中约10分钟,眼前是一片500米见方的小湖,具体有多大,看不清,因为湖的对岸也是密密的芦苇。北方是没有山的,所以能看见毛茸茸的芦花儿向远处延伸,和天连在一起了。
春末的时候,成群的野鸭在这里筑巢,间或有一两对离群的大雁在此歇息。于是,我会带着泰哥儿和娇娇(故乡的两条大狼狗)一起,到芦苇中嬉戏,看那一白一黑的两个身影在其间穿梭,不一会儿便叼回一大把五彩的羽毛。或是惊起一群群披着琉璃的野鸭,把芦苇摇得哗哗响,看芦花漫天飞起,随风远去……玩累了,便握着用野花和芦苇秆编成的插着羽毛的花环,靠着泰哥儿结实的脊背睡去,直到正午时分才被娇娇唤醒,弹去身上的尘土,起身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在这里,方圆百里内只有两户人家,又有威猛的狼狗相伴,所以家人是不担心的。
初夏的夜晚,爷爷和奶奶会带我去芦苇丛,当然,狗也一起去。成片的芦苇丛里闪烁着星点萤火,仿佛天上的星星落如凡间。奶奶总是小心地捉住流萤,放如青纱网中,像小灯笼,回家的路上也就不怕黑了。晚上,我们是不进深的,怕惊了鸟儿或压了鸟蛋。天上的星辰如宝石闪烁,爷爷便告诉我:“这是牛郎形,那是仙后座,还有银河……”奶奶摇着竹扇,给我讲故事,讲那些听了很多很多遍,依然毫不厌烦的故事……泰哥儿和娇娇总是驯服地我在我身边,把头靠在我的腿上,为我保持温度,或是立着耳朵,警觉地眺望四方……
秋风吹过,天气凉了下来,而我丝毫没有减少去那的次数。秋天的芦苇丛是金色的。金色的阳光照着金色的芦苇,金色的芦花在金色的秋风里飞扬,水禽一群群的飞离,芦花飞尽后,只留下一池的寂寥。泰哥儿和娇娇依旧与我如影相随,依旧不知疲倦地帮我从湖中取回那金色的铁球——因为它们知道那是我唯一的玩具,而它们是我唯一的朋友。然后让我靠在它们身上熟睡,守护睡熟的我编织秋日的梦……
离开故乡以近九年,最不能望的便是那四季飞花的芦苇丛。忘不了那一池碧波轻荡的湖水,忘不了那漫天的轻柔如雪的芦花,忘不了那一片温暖柔和的阳光……
梦中依旧会回放离开的那天——我站在湖畔,用力地把球抛向湖中,看球在红色的夕阳里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落在水里,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泰哥儿依然要去找,它依然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唤住它,抱着他的脖子泪如泉涌……
如今,我的两个伙伴早已为主人鞠躬尽瘁。我会在梦里看见那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看见它们在厚厚的芦苇丛中穿行,叼回一把把羽毛;或是立在水边,湿透的爪边放着一个金色的崭新的球;或是在有星的夜晚,它们追着萤火虫的顽皮的模样……
但更多的,还是它们无力地卧在地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的样子。因为姨奶奶说,它们是硬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芦苇丛中的空地上才睡去的,那是我常休息的地方……她说,它们在那儿叫,叫得很凄凉,似乎在呼唤什么,然后才睡去的……她说,它们睡的时候,芦花盖满了他们的全身……
我知道,它们一直在守着那个地方,守着那片水吃,守着池中那个永远也不会被捞起的球,守着我的那些只有他们知道的欢乐和梦……
这个时候,故乡的芦苇应该黄了吧——如果,它还存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