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近路的人
宋晓杰
除了纤弱细瘦的名字和一个几乎失真的脸孔,我想,我能记住的关于她的点滴就再没别的了……在这个溽热的下午,阴云沉重得尚不够分量,大雨还没有到来,但已有了些微凉。这种天气是容易怀念的,但我复杂的情感却说不清除了怀念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她的出生是艰难的。正是计划生育政策刚刚开始实施的时候,“顶烟儿”上是要被开除工职的。那时,叔叔是一个单位的保管员,是爸爸帮忙找的临时活计向固定工作转变的节骨眼儿上,这政策当然恰好能管住他。但是,叔叔不知哪儿来的拗劲儿,“这个孩子我们要定了!”好像爸爸是面目狰狞的刽子手,他们夫妻摽着膀子拧成一股绳儿、豁出老命也要把这个孩子从水深火热中“抢”回来。不光是爸爸,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们先前已有了儿子晓海。
那时,婶子已属高龄产妇,且高血压,但她却能够大义凛然地奔赴手术台,如投身革命一样英勇,气得爸爸深不是浅也不是。那时,爸爸已在行政机关工作,整天无缘无故就牢骚满腹的爷爷不会帮他们兄妹一点——在任何事情上,不“麻烦”他们已是他们的万幸了,在那个长兄为父的大家庭里,爸爸始终没有忘记他的责任。他替一个个弟弟妹妹不厌其烦地找工作,忙生活,四处奔走。叔叔害过眼病,早年失去了一只眼睛,所以爸爸特别关照他多一些,包括从小避开爷爷没日没夜没规律的谩骂,避开爷爷抡着铁锹满院子的追打,长大后结婚、搬家、调动工作……爸爸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尽心尽力。多年来叔叔对爸爸一直是依赖、依靠、言听计从,惟独在这件事情上,他要自己做主了。
就这样,小妹来了,颤颤微微地来了……当时我是几年级的学生已记不得了,我和妈妈一起到中医院去看小妹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恍惚、迷离,纷乱的交错。中医院与后来我自己的家只隔一条马路,有些大痛小痒的,我们都到那里去看,方便。可是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
一边是一家三口欢天喜地的迎接,一边却是送上门来的罚单。具体缴了多少数目的罚款,我也没问过,反正,小妹是缴了钱才被允许来到人世的,她父母欠她的——从她一出生就欠。
现在,仍有朋友偶尔让我替他们或他们朋友、亲友的孩子起名字,记不准起了多少个名字了,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带着我送给他们的独特的标签或符号,在茫茫人海中快活地奔跑、玩耍、成长,却并不为我所知。但小妹的名字却是我的“第一个”。不知受了哪个顺眼的女孩的提示,“就叫宋晓薇吧。”也不知道自己的本意是叫宋晓薇,还是宋晓微,这么多年我也从没想起去看小妹的户口本或作业本,反正这个名字就这么叫起来了。想起两年前,在鞍山的一个歌厅里,一次聚会的热烈气氛中,有朋友满脸柔情,摇晃着身体,手持麦克唱得深情而陶醉,只有我心独自寒凉,“有个女孩,名叫小薇……”
印象中,小妹从生下来去的最多的地方不是幼儿园、学校,而是医院,大大小小的医院,市里市外的医院。我看到的小妹永远都是病秧秧、赖巴巴的,瘦小,胆怯,偶尔皱着眉,被婶子抱着,或牵着,从没见她有过小孩子的活蹦乱跳、少年的天真烂漫、少女的鲜艳明丽……我始终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智力,确切地说,也从没想捉摸过。那时候,父母根本没有时间和耐心管束我们的腿,他们整天想着的是要怎样填满我们的嘴。所以我们就起早贪晚挣命地玩儿,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白天黑夜也不怕什么坏人,我们就满世界乱跑。有时我自己跑了半个城去看奶奶(奶奶与叔叔住对面屋),见到小妹,她不说话,我便也懒得说,就当她是个沟通起来比较费劲的孩子。记忆里,好像她连亲口叫我一声“二姐”都没有过。她长那么大,我们竟没有一次认真交谈过,更不用说是“倾心地”了。关于小妹的消息,多是我从疯玩的疲惫中,停下来喘息时,从爸妈的谈话中获得:她又住院了、又出院了,只有那时,我才会想起她……
大约她并没打算呆长,来这个家里逛一圈儿就走,就像女孩子逛商场一样。十几岁的时候(记不清了),她就急急地走了。那是一个凛冽的严冬,市二院出据的死亡报告单上,写着比天气还彻骨的三个字:尿毒症!……她走这一趟的目的就是来让父母伤心、亲人哀恸的吗?就是来把家里的钱财全部席卷一空的吗?这样说恐怕不妥,这样说对小妹也是不公平的,但事实上,她就是这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消失了……到二院见到婶子时,她已哭得死去活来,时不时地休克……我的眼泪流下来,完全是因为一位母亲的悲痛!
这次她的提前退席,她狠心的离开,已没人再给她开据罚单……小妹走了,但她给人们留下了什么?这么多年,我们亲眼目睹了叔叔家怎么一点点变得捉襟见肘,我们小小的心灵替叔叔难过、气愤,也闹着别扭,“怎么就不听话呢?如果你没有能力养她,为什么还要生她?……”当然,这个疾病的风险并不在叔叔考虑的范围之内,但起码有着不可逃避的因果关系。遇到这种意外,作为手足,爸爸怎能呆得安生?看看事已至此,爸爸叹气,又不忍心袖着手看他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儿,就替他们办了手续,在市场卖些蛋糕、烟酒之类的商品,还利用星期天借来朋友的212吉普帮他们进货,沈阳、鞍山、锦州地跑。每到年节,市场销售旺季,爸爸更是一门心思在叔叔那里。连我们都生气爸爸,“干吗老是没记性帮着他们,连句好话都换不回来,又出人力、物力,又出财力的!我们的日子也不宽裕!”可是,就是这样的打拼,叔叔家的日子仍是入不敷出,小妹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取着他们的汗水和泪水……
民间的习俗是不能改的。因为小妹没有出嫁过,算是“孤女”(不知道这两个字写得对不对),不能入墓园。火化后,弟弟晓海捧着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一行人跟着,忽拉拉去了事先托人找到的空地——那空地界于村庄和稻田地之间,埋了。坟前,放着小妹喜欢的蝴蝶标本——像一只蝴蝶,她从爱她的人们的视线中,轻盈地,飞走了……
不知道是我没有在她的名字里赋予足够的坚毅、刚强;还是她本就如此蔷薇花儿一样容易盛衰……我沉默着,绕开那些浮游的往事。只有不经意间想起,才是一颤,不是心疼,不是心酸,这样的表达都不够准确,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词语。环顾左右,我恍然觉得孤单、萧瑟,无依无凭——小妹就像断了的枝条,最先剪断的枝桠,走在了时间的前面——与我们相比;她是眼尖的,她悄没声息地最先踏上了通往泥土的那条路——那是一条抵达终极的抄近的小路……
嫌贫爱富的狗朋友出国时,将小狗交给了我,嘱咐好好照顾。那是一条白色卷毛狗,很漂亮,也很机灵。只要它一大叫起来,准是来了陌生人,而且肯定是衣帽不整,甚至穿着破衣烂裳的人。当然,如果你衣着入时,派头十足,它会轻吠着直摇尾巴。
那天我正在家烧菜,小狗突然在门口大叫起来,女儿说是来了一个要饭的老人,我就说给她两毛钱。女儿大概没找到角票,就将1元的硬币递给了乞讨的老人。不知是女儿没递好,还是老人没接住,反正那枚硬币“当”地一声就掉在院子的地上,然后又歪歪扭扭地滚到小狗的腿边,那老人去捡时突然被小狗咬了一口。我一听知道坏了,赶紧跑出来看,见老人的小腿已被咬破了皮,还流着血,老人疼得嘴咧歪着,似乎要哭出来。女儿说:“我们老师说过,被狗咬了,一定要打狂犬疫苗呢。”我白了她一眼,只好自认倒霉地从口袋里拿出200元钱递给老人,让她去防疫站打狂犬疫苗。老人这才一瘸一瘸地走了。
小狗这一口就咬掉了我200元,让我很是心疼,可它还以为自己立了多大功似的,“汪汪”地冲我叫着,似乎想让我表扬它。我恼火地飞起一脚就要踢过去,却被女儿一把拉住:“爸爸,不要伤害动物!”
朋友回国的当天,我就将狗牵过去,看到它和朋友久别重逢的亲热样子,我恶狠狠地骂了句:“你这嫌贫爱富的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