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从题目可知,此回中两件要事,脂批道:【蒙回前诗:禅理偏成曲调,灯谜巧引谶言。其中冷暖自寻看,尽夜因循暗转。】
“宝玉悟禅机”由“听曲文”而来,听曲文又由贾母为宝钗过生日而来。纵观前面二十多回,应知黛玉才是贾母最为溺爱者,但贾母不为黛玉做生日却为宝钗做生日!连脂批都道:【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作生辰,却去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作者给出的原因是:“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庚辰双行夹批: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庚辰双行夹批:写出太君高兴,世家之常事耳。】”这其中莫不是隐含着作者什么意图?是不是为后来的贾母疏黛玉而亲宝钗,最终为宝玉选择了宝钗设下的伏线?若果如此,那么高续本还算是不失其本意。
做生日就要唱戏,“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对点此戏却深不以为然,觉得宝钗也和凤姐儿一样,专会点热闹戏讨老太太喜欢。宝钗不愧博学,极力称赞“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道是:“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只这“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就使宝玉有所顿悟,所以“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偏是看戏,又引来宝玉、湘云、黛玉之间的一场误会纠葛,致使宝玉心灰意冷,无意中迈进了参禅悟道的门槛。
凤姐说优伶中一人扮起来很像一个人,“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庚辰双行夹批: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庚辰双行夹批:不敢少。】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庚辰侧批:事无不可对人言。】【庚辰双行夹批:口直心快,无有不可说之事。】【庚辰眉批: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丁亥夏。 笏叟。】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此时,黛玉并未当场发作,反倒是湘云恼了宝玉,赌气要回家去。而且黛玉后来也听到了湘云与宝玉的一番口角,听到了宝玉说自己“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也听到了湘云说自己“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庚辰侧批:此人为谁?】听去!”但黛玉当时也未发作,反而从心里认为是湘云“他和我顽”。
黛玉是向宝玉发了脾气。但黛玉之所以气恼宝玉,是气他给湘云丢眼色,且听了湘云和宝玉的对词,黛玉觉得无论别人如何看自己,宝玉作为知己应该对自己了解的更深,现在连宝玉也把自己当做“小性儿”,岂不是白做了一回知己?抢白了宝玉,宝玉一言不发默默回房后自己又不放心,反而“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庚辰双行夹批:这又何必?总因慧刀不利,未斩毒龙之故也。大都如此,叹叹!】”不成想宝玉气恼之下写了一偈一词,其中大有参透世事、弃绝俗念的意味,不觉又可气又可笑又可叹。待袭人拿给自己看时,“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庚辰双行夹批:却不同湘云分崩,有趣!】次日又与宝钗看。”
可见尽管湘云出言不逊,黛玉却很有涵养,既没有和湘云当面对峙,心中也并没有恼湘云。尽管和宝玉有口角,心中也没有真就恼宝玉。其大度和宽容一改往日留给人们的“小心眼”、“爱使小性子”的看法,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看来,《红楼梦》中想一目了然地认准一个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这恐怕正是曹公的高明之处。至于黛玉因这件事和宝玉的口角,乃是他二人的家常便饭,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情”字引起的。以前我曾就黛玉是不是“小心眼”和他人进行过辩论,重点讨论的就是这一节。现在看来,那个人说黛玉并非是“小心眼”还是有道理的,是我没有认真看文本,是我错了。看来,《红楼梦》要想看透,实非一朝一夕之功!
薛宝钗所引一支《寄生草》,已使宝玉有所悟,恰值将黛玉比戏子一节,宝玉本是一番好意,却于湘云于黛玉可说是两头不落好,遂心生参禅悟道之念,至有一揭一词。黛玉看过之后,遂拉上湘云和宝钗去唤醒宝玉。结果还是黛玉一诘、宝钗一典,竟使宝玉无言答对,才熄灭了参禅悟道的念头。看来“解铃还得系铃人”!宝钗所引的《寄生草》和所讲的五祖六祖之典,足见宝钗的博学多才连黛玉也得甘拜下风。难怪脂批道:【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笔。】同时,也隐隐透露出作者本身即有参禅悟道之意向。这与作者后半生穷困潦倒、贫病交加、万念俱灰、看破红尘的人生遭际不无关系。高续本后来使宝玉遁入空门,看来基本上符合作者原意。
《红楼梦》通部书惯用箴言谶语,此回中猜灯谜即可窥其一斑。——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庚辰双行夹批: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庚辰双行夹批:的是贾母之谜。】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庚辰双行夹批:好极!的是贾老之谜,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必”字隐“笔”字。妙极,妙极!】打一用物。
`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庚辰侧批:太君身份。】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庚辰双行夹批: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庚辰双行夹批: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庚辰双行夹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庚辰眉批:此后破失,系再补。】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庚辰双行夹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程乙本说此七律为黛玉所作,应该是正确的。),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一用物)
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上面的引录中,从“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到“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一段,乃是从程乙本上录来的,庚辰本上却没有这一段,但这也不足为怪。因为《红楼梦》的传世,起初是以手抄本的形式传下来的。传抄过程中的传抄者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况且但凡是传抄者都是书痴书迷,遇到《石头记》这样的好书,只怕人人皆想先睹为快,先抄为快,连脂批里都有“索书甚急”的句子就是明证。这样势必就会造成传抄者时间上的限制,不可能进行十分细致的校对。再加上你抄我、他抄你、他抄他,其中产生讹传、误传在所难免,这也就造成了各种版本的略有出入、不甚统一。上面的引录中,我觉得程乙本还是可以信赖的。既然本回的题目是:“制灯迷贾政悲谶语”,那么书中的几个主角都应该有“谶”才是。若按庚辰本,则恰恰少了宝玉和黛玉两个人的谜语。试想,连贾母都有谜语,书中的男一号和女一号却没有,是不是有点大不合情理?所以,我的下面的分析,就是按程乙本来的。
细观此段,以贾母为首,元、迎、探、惜贾府四小姐及宝钗、黛玉、宝玉的谜语,无一例外都暗示了各自的最后结局。贾母是贾府之首,她的谜语所含之谶自然会总揽全局。结果谜底是猴子,脂批道:【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元春的是爆仗,声巨如雷却顷刻成灰,预示着她虽然贵为皇妃,但却善始不得善终;迎春的是算盘,终生纷纷攘攘,预示她误嫁中山狼,遭尽蹂躏,青春丧命;探春的是风筝,游丝一断飘游无迹,预示她犹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惜春的是海灯,预示着她要厮守青灯古佛一辈子;黛玉的是更香,焦首煎心永无时日,预示她枉洒珠泪,最后也只能是梦幻成泡影,殉情而逝。
宝钗的谜语书上没说谜底,但若按最为流行的高续本写的宝钗的结局解注,谜面里句句都暗示着她的凄惨命运:“有眼无珠”说明她错看了宝玉,终身托付的对象错了;“腹内空”说明表面上如心如意,实际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喜相逢”说她总算是与宝玉结为夫妻,同房花烛岂能无喜可言?;“分离别”暗示了宝玉最后要出家为僧,夫妻永久分离,抛下宝钗独守空闺;又“荷花出水”指代的是夏天,“梧桐叶落”指代的是秋天,从夏到秋,时间短暂,刚“喜相逢”就要“分离别”,“喜”才刚刚开始“悲”就接踵而至;“恩爱夫妻不到冬”,意思更是显而易见,“冬”是年末,冬天才下雪,雪代表着白头,白头则是人生之末。“不到冬”亦即“不到头”。可见虽无谜底,却句句是谶!
至于宝玉的镜子也大有深意:镜子里的影像本就是虚幻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暗示着宝玉来自于太虚幻境仍要回归于太虚幻境;宝玉抛却红尘,出家为僧,对贾府,对王夫人,对宝钗、袭人、麝月之流来说实堪“忧”之,但对宝玉自己来说,削去烦恼丝,远离红尘累,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正应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的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何尝不是“喜”事?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这几回中,曹公比较集中地设下许多谶言和暗语,无疑为后来的续书者提供了极为重要的依据。世人对较为流行的高续本历来多有贬责,我倒是觉得高续本在众多《红楼梦》续书中能够脱颖而出,广泛流传至今不衰,其中必有它的道理。要知道任何版本的《红楼梦》是不是能深广地流传于世,最终取决于它在历朝历代的人们心目中是否有一定的市场。这可能也算是一种“市场经济”罢。
此回末有批语曰:【庚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 笏叟。】令人费解。难不成曹雪芹《红楼梦》只写到第二十二回?若真如此,后面的五十八回又系何人所作?为何竟与前二十多回笔调相似?为何世人多认为前八十回(其中排除两回)均系曹雪芹所著?疑问重重!没想到一部《红楼》,竟使人越看越糊涂!叹叹!
诗曰:通部红楼蕴谶言,
群芳美艳亦堪怜。
风流云散卿何处?
富贵荣华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