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诗》与《咏白海棠》属同一类型,都在花事吟赏上反映了当时的都城社会习俗和贵族人士的文化生活情趣。清代方浚颐《梦园丛说》曾记都门赏花情况说:“极乐寺之海棠,枣花寺之牡丹,丰台之芍药,十刹海之荷花,宝藏寺之桂花,天宁、花之两寺之菊花,自春徂秋,游踪不绝于路。又有花局,四时送花,以供王公贵人之玩赏。冬则……招三五良朋作消寒会,煮卫河银鱼,烧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楼之佳酿,南烹北炙,杂然陈前,战拇飞花,觥疘交错,致足乐也。”小说中赏桂、赏菊、送海棠以至冬日消寒大嚼鹿肉都写到了。有钱人的种种乐事完全是建筑在财富和地位上,而财富的积攒又大部份来自于佃腊悉农每年所缴纳的佃租。彼此唱和、斗奇争新的咏物诗风靡一时,正是这种闲逸生活的反映。
菊诗分咏十二题的形式好像只是宝钗、湘云偶然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其实,也完全是当时现实生活已存在着的一种诗风的艺术概括。与作者同时代人、清宗室、袭封康亲王的爱新觉罗.永恩的《诚正堂稿》中就有“和崧山弟”的《菊花八咏》诗,其八咏诗题是“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几乎和小说中一样。崧山亦即嵩山,是敦诚的好友永恚的号。在他的《神清室诗稿》中也有“访菊” 、“对菊”、“梦菊”、“带消簪菊”、“问菊”等诗。可见,小说中的情节多有现实生活为依据,并非作者向壁虚构。
和同类内容的大多数诗一样,《菊花诗》寄情寓兴的一面还是值得注意的。每首诗依然有选咏者各自的特点:比如薛宝钗的“忆菊”就一味地是寡妇腔;贾宝玉的“种菊”就归结为绝尘离世;史湘云的命运从她的“册子”上看,后来虽一度“来新梦”,但终究“梦也空”,未能“淹留”于“春风桃李”的美满生活;林黛玉的诗中“孤标傲世”、“幽怨”等等,则更说得明白,我们既知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中写她的死的那一回回目叫“证前缘”(靖藏本七十九回批语),则“登仙”的寓意就同样清楚;从“残菊”诗看探春,可之她“运偏消”时如菊之“倾欹”、“离披”,境况也大不如前,“万里寒云”、“分手”而去正是她远嫁不归的象征,所谓明岁再会、切莫相思等慰语,其用意也不过如同元春离别时所说的“见面尽轮行乎容易,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那番话罢了。
林黛玉所写的三首诗被评为最佳。如果作者只是为了表现她的诗才出众,为什么在前面咏白海棠时要让湘云“压倒群芳”,在后面讽和螃蟹咏时却又称宝钗之作为“绝唱”呢?原来作者还让所咏之物的“品质”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咏物抒情,恐怕没有谁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气质更与菊相适合的了,她比别人能更充分、更真实、更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黛玉三首诗中“咏菊”又列为第一。由于小说中众人的议论,容易使我们觉得这首诗之好就好在“口角噙香对月吟”一句上。其实,诗的后半首写得更自然,更有感染力。“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我们从林黛玉的诗中又听到了曹雪芹的心声。
黛玉(潇湘妃子)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俗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袭闹肆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诗词鉴赏】
这一首被李纨评为第二。用弯缓的是“四支”韵。
在黛玉的三首咏菊诗中,写得新颖别致,并最能代表其个性的是拍轿这一首。轻俗傲世,花开独迟,道出了她清高孤傲,目下无尘的品格。“圃露庭霜”不就是《葬花辞》中说的“风刀霜剑”吗?荣府内种种恶浊的现象形成有形无形的刺激,使这个孤弱的少女整天陷于痛苦之中。“鸿归蛩病”映衬出她苦闷仿徨的心情。对黛玉来说,举世可谈者只有宝玉一人,然而碍于“礼教之大防”,何曾有痛痛快快地畅叙衷曲的时候?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两句脍炙人口的名句,与其说是有趣的讯问,莫如说是愤懑的控拆。全诗除头联之外,领联、颈联、尾联全为问句,问得巧而且妙,正如湘云说:“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按理说,这一首应该评为咏菊诗中的第一,李纨却把它评为第二。本来李纨自己也承认“不能作诗”,也就不必苛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