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陆的北方,很早就残存着一种习俗,那就是所谓的「抬杠会」——在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这一天,由身强力壮的人抬着竹杠,上面有轿子,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丑坐在里面。他们抬着竹杠和轿子在人群里穿梭,围观的人则和那个小丑随机式的比赛斗嘴,甚至用自认花巧的话来对骂。
这种「抬杠会」,在满族进入中原后,成了中国人「抬杠」的起源。满族作家文康在所著的通俗小说《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三回里即曰:
——「只看孟子与告子两个抬了半生的杠,抬到后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性,则可以为愈矣』。」
而这种「抬杠」,当然不限于清朝的时代,而是被今日的台湾所继承,并发扬光大,成了「台湾口水」里最主要的成分,「抬杠」是一种借着机伶巧诈的嘴上工夫指责别人,而同时也闪避别人指责的文化习惯。「抬杠」是一种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口水浪费,它东拉西扯,似是而非。在最近这段期间,诸如「我是读法律的,怎会知法犯法」、「我怎么会为别人而犯法」、「我们收了玉皇宫的献金,国民党也有」……诸如此类的东拉西扯和胡乱放话,都是「抬杠」。
「抬杠」由东北的「抬杠会」而来
「抬杠」由东北的「抬杠会」而来。如果由人类普遍的语言及文化习惯史来考察,我们即会发现,每一个文明的语言发展过程里,它很长的时间都是「行动模式」的一种,而非「思考模式」的媒介。而所谓「行动模式」,它最初即是在两军对垒的战争里,在互射弓箭及矛枪之前,必然先有两军首领及士兵间的相互恶骂:
如果我们看《旧约》,即会发现大卫王打败巨人戈里亚之前,乃是先有一场隔阵对骂,而后大卫王这个小孩子才抽冷子丢出他的石头。
如果我们读中国古代战争的章回小说,诸如《薛仁贵征东》、《荡寇志》……等,当会发现,在两军进入厮杀之前,主帅之间一定先有一场叫骂,而后骂输的一方,立即叫一声「废话少说,留下命来」,开始放马过来相杀。而这种情节绝非小说家的杜撰,正史里也有这样的记载。
另外,由英国的英雄史诗《贝奥武夫》(Beowulf),我们也可看出,当时的维京人和萨克逊人的「马尔顿战役」,两军也是先隔着黑水河对骂,而后才开打。
这种场面在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凯撒大帝》里也同样存在。
耍嘴皮子,用难听的话对骂,乃是古代战争时「叫阵」的共同方式。但随着人类的继续发展,这种「叫阵」式的骂,开始被转化成一种仪式性的嘴巴较量,在特定的时间会被允许,在仪式性的嘴巴较量里,人必须嘴巴及心术干净、不得讲脏话、不得胡乱鬼扯等禁忌都告松绑。这是「嘴巴假期」。
在古代希腊,即有所谓的「抬杠」(Logomachy),那是一种「语词奸诈」(v<$>erbal subtleties)的比赛。在这个时候,人们允许讲各式各样的脏话和乱话。
而在16世纪之前的英国北方,主要是在苏格兰,以及北欧,也有一种仪式性的对骂,它也是「抬杠」(Flyting Fliting),它由北欧字 Flyta 变为古英文Flitan,然后再转成后来的 Flyting。这也是一种讲脏话和乱话的比赛,为了激怒对方,甚至连造谣攻讦都可以被容许。例如,有个冰岛的主教即被骂成是「有九个私生子,但父亲却是他的助理」。这种「抬杠」,在北欧发展出了一种很独特的「斯堪底亚脏话韵文叙事诗」(skaldic tirades of abusice verse),从里面可以找到说脏话乱话的技术。文艺复兴时代,荷兰的批评巨人伊拉斯默士(Erasmus),有许多批评文章也用这种骂街的方式所写,莎士比亚的《驯悍记》里也有这种抬杠骂街的表达方式。
挑衅对骂 曾是战争行为的一部分
由西方的发展,因而我们也可以认为,中国北方的「抬杠会」,应当也是同样型态的语言比赛和「嘴巴假期」,除了「嘴巴假期」外,由东北的许多地方志还显示出元月十五日这天,有些地方甚至于还成了「偷窃假期」——凡偷小东西,在这天都哈哈一笑置之。
而除了上述「嘴巴假期」外,近代的另外一些新研究,还发现许多同样的情况:例如,文化人类学家汤普逊(Donald F. Thompson),曾对澳大利亚昆士兰约克角半岛的原住民社会做过研究,就发现他们也有「嘴巴假期」的存在。在假期内,人们可以公开地讲诸如性生殖器官、大便与尿尿、背叛、乱伦,甚至强暴、兽奸之类的骂人脏话,除了「嘴巴假期」外,在对骂的时候,如果骂得起劲,把自己的器官公开地袒露出来,也不会被人指责。
例如,在美国的黑人社会,也有这种「抬杠」的仪式性竞赛。它被称为「抬杠」(Dozens)或「脏抬杠」(Dirty dozens)。这里所谓的 Dozens,并不是指12个的「一打」,而是「牛鞭」(Bulldoze)字尾的挪用。
美国黑人的「抬杠」,起源于贩奴之前非洲的「仪式性对骂」(Tuareg and Galla words-play)。这个习俗随着他们被贩为奴,而带进到美国。由于这种对骂习俗里还包括了相骂之后仪式性的相互鞭打及斗殴,因而遂将「牛鞭」(Bulldoze)的字尾Doze抽离出来,称为 Dozens,而后互打的成分减少,「斗嘴」及「抬杠」的成分增多。至于「牛鞭」这个原来的字,在南北战争后意义被转变。当时美国南方各地普遍出现白人恐怖主义者,他们以种种暴力阻止黑人在选举时投票,因而被称为 Bulldozer,1876年这个名称首次出现。后来推土机被发明,又把这个字抢了过来使用。
抬杠斗嘴 抬不过一个「理」字
综上所述,由语言文化史的研究,我们已知道语言的使用过程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论古希腊、古中国、古代欧洲,甚至非洲和伊斯兰化之前的阿拉伯世界,语言的挑衅、对骂、诅咒等,都曾是战争行为的一部分。嘴巴是拳头的延伸,嘴巴的奸巧邪恶加上拳头的伤害,造就出了野蛮的过去。两军对垒,必然在开打前先来一阵叫骂斗嘴,比气势、比凶恶,这乃是嘴巴做坏事的古老记录。
而这种战争行为的嘴巴工夫,后来开始以一种文明残迹的方式,变成仪式性的「抬杠」或「斗嘴」,甚至还被转化成俗民生活艺术里以耍嘴皮子为乐的活动,如中国的相声、日本的「落语」(单口相声)、「漫才」(两人相声),以及西方各种型态的「抬杠」(Flyting、Fliting、Dozens、Logomachy),它有的以粗取胜,有的以奸巧见长,有的则以刻薄损人为特色。在这种仪式性的「嘴巴假期」里,嘴巴不被当做思考及说理的工具,而是成了「斗嘴」的「斗」。
而对这种嘴巴工夫,《红楼梦》第六十五回里,倒是有一句重要的话:「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意思是说纵使三个嘴巴奸巧的人在那里东拉西扯的「抬杠」,它也抬不过一个「理」字。意思也就是说,只有「理」才是最大,再多奸巧狡猾的嘴,也无法大过「理」。
而问题在于,做为文明残迹之一的「抬杠」和「斗嘴」等「嘴巴假期」的工夫,一般都只被保存在特定的时间或特定的地点,让它成为一种乡愁式的消遣。但在台湾,由于种种因素的凑合,它却成了一种文明发展史隔代遗传所造成的「返祖现象」(Atavism),我们的政治又变回到「抬杠」及「斗嘴」,它天天都是「嘴巴假期」,每个人都成了东北地区「抬杠会」上坐在轿子里的那个奸巧伶俐的小丑。
「抬杠」和「斗嘴」,乃是人类历史语言行为里非常值得研究和反省的课题,对举岛皆被口水淹没的台湾,由「抬杠会」变成「抬杠」所代表的种族退化现象,或许更值得我们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