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他在世界上的财产,
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
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
有什么用呢?他得带走这几匹牲口,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几件东
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大晓得,可是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
他敢挨近牲口们。骆驼们很慢很慢的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
觉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来一个,还是全“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骆驼——在口内负重惯了的——是走不快的。不但是得慢走,还须
极小心的慢走,骆驼怕滑;一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骆驼
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虽然如此,他现在心中可有点乱。当他找到
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看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办;
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祥子不敢再看
天上。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了这个:既是拉着骆驼,便须顺
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由磨石口——假如这是磨石口——到黄村,是条直路。这既
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不绕远儿”
在一个洋车夫心里有很大的价值。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
万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泥,与那一脑袋的长头
发,能使人相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不象,绝不象个拉骆驼的!倒很象个逃兵!逃兵,被官
中拿去还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这儿,他哆嗦起来,背后骆驼蹄
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
他要打算逃命,还是得放弃这几个累赘。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的那条绳子。走
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了呢,赚几条牲口;死了呢,认命!
可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那对还肯负责任的铜钮也被揪下来,掷在
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然后,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前
结成个结子,象背包袱那样。这个,他以为可以减少些败兵的嫌疑;裤子也挽高起来一块。
他知道这还不十分象拉骆驼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象个逃兵了。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汗
,大概也够个“煤黑子”的谱儿①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
去执行。夜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时间
,也许忽然就会天亮。既没顺着山路走,他白天没有可以隐藏起来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照
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相信他是个“煤黑子”。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痛
快了些,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须稳稳当当的快到城里,因为他身上没有
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间。想到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一
会儿饥饿。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上去;时间是值钱的,
不能再麻烦。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得陪
着。不,就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路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
走的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的仿佛
困倦起来。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象有一
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却是平坦的。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躁。爽
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着地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象全世界的黑暗都在
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
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
,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动,象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
说不清;可是又睁开了眼。他确是还往前走呢,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
动静。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快快的到
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么,
必须醒着。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想什么呢?他的头有些发晕,身上潮渌渌
的难过,头发里发痒,两脚发酸,口中又干又涩。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可是,连
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
了,象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象在一团
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准是在哪里
走,就很象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
绝对的寂闷。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
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
。设若骆驼们要是象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们,而骆驼偏偏是这
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后,教
他吓一跳;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的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点也不晓得,
象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的化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就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
己是怎么坐下的,和为什么坐下的。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他也不知道他
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
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吓,象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
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
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好象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
脑中划了一下。他完全清醒过来。骆驼呢?他顾不得想别的。绳子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
他旁边。他心中安静了。懒得起来。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不敢再睡。他得想,细细
的想,好主意。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么?”
“凭什么?”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他去摸摸骆驼,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
。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觉得这是太多,还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虽然
还没想妥一定怎么办,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将来全仗着这三个牲口。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象因
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
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么?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
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的走,能在天亮的
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兵荒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
;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假
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他极快
的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听说过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
时候,一条骆驼要值一个大宝②,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骡马还省。他不希望得三个大
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十的,恰好够买一辆车的。
越走天越亮了;不错,亮处是在前面,他确是朝东走呢。
即使他走错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东,他晓得这个。四外由一致的漆黑,
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星星渐
稀,天上罩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去。祥子仿佛敢抬起头来
了。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也听见几声鸟鸣;因为看见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
似都恢复了应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虽然是那么破烂狼狈,可是能以相信
自己确是还活着呢;好象噩梦初醒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看完了他自己,他回头看
了看骆驼——和他一样的难看,也一样的可爱。正是牲口脱毛的时候,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
那灰红的皮,只有东一缕西一块的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毛,象些兽
中的庞大的乞丐。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愚笨的,伸出
老远,象条失意的瘦龙。可是祥子不憎嫌它们,不管它们是怎样的不体面,到底是些活东西
。他承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上天送给他三条足以换一辆洋车的活宝贝;这不是天天
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
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
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
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
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
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
喊几声,自从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
月,忘了老天。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
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
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
,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
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
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他放了心,缓缓的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么也不必怕。走到什
么地方了?不想问了,虽然田间已有男女来作工。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
大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渴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
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
个村子,村外的柳树象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烟。远
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仿佛只是表
示他什么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阳光下。假
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
了什么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他,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个很
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么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
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象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他的身量,
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缘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与困苦。他从
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象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
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儿北有个较比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
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吧
,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是表
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
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
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
。祥子打定了主意:
“老者,水现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有水!
哪儿来的?”
“西边!”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点着头。“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
“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老
头儿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
去放青③。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
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连连
的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
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
“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
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
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况且祥子说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
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
—你还是到别处吃喝吆喝去吧!”
“给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
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这个年头,没
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离买车还差得远呢!可是,第一他愿脆快办完,第二他
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老者,给多少是多少!”
“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干这一行的!”
祥子说了实话。
“呕,你是拿命换出来的这些牲口!”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这不是偷出来的
;虽然和偷也差不远,可是究竟中间还隔着层大兵。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儿
说。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
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
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况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
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
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
“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
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迈到城里去!
①谱儿,即样子。有近似的意思。
②大宝,重五十两的银元宝。
③放青,放牧牲口去吃青草。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的,全是二十七。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试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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