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艺刚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所以叫“行者”
“绰号是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文学现象和社会现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后、明以前,即《水浒传》成书之时。”“从表现手段(虽然这是末技)和社会心理,主要是市民心度研究一个绰号,是有意义的。”
“……《水浒》能把一百八人都安上一个绰号,配备齐全,也不容易。”
当然不光一百单八梁山泊忠义堂上的英雄好汉,书中随处可见绰号。比如青面兽杨志潦倒卖刀时节,遇着一个“破落户泼皮”牛二,也有绰号“没毛大虫”。当场叫杨志杀了,别无上下文,在书中算不得一个“人物”。连没有出场,只在说话中提到一下,如西门庆和王婆数着县前卖熟食的,就有“花胳膊陆小乙”。可见当时“盛行”之极。
可是我想:“特级”大英雄武松,他有绰号吗?他的英雄事迹都不让分散穿插,集中一路写下来。这部书里只给三四个人这样“最惠”的待遇。评书中单有武松传。舞台上单有武松戏。闹得这个英雄文盲皆知。武松打虎进入日常口头语。
打虎,杀嫂,十字坡,快活林,鸳鸯楼,一路都没有随身带着绰号。到了事迹结束时候,以后上山“随大流”了,才偶然得到一个头陀的遗物,随便叫作行者武松。
“行者”,辞书上说是“带发修行之人”。剃发的叫做和尚。“西游记”上有孙行者唐僧沙和尚,都不算绰号。“花和尚鲁智深”,究竟还加了个花字,以绰号论也算不得精彩。
“景阳岗打虎”一回,是《水浒传》选入教科书,舞台上单有折子戏的回目。这部书铺展开来写打虎的,就这一处。李逵那回是杀虎。好汉中有一位“打虎将李忠”,却没有打虎事迹。为什么不给武松有关打虎的绰号?
随后的“杀嫂”中,“……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真是掷地作金石声。流放到安平寨牢城营里,把三五百斤的石墩,“望空只一掷”,施恩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随处都可以给绰号,偏偏都不给,这是为什么?
从学习写作的角度,从捉摸作者下笔的用心用意方面,这算不算得一个问题?绰号是文学表现手段中的“末技”,很对。不过这是我们现在的看法。当年作者在绰号上头,费的心思仿佛事关大体。有一个好汉焦挺,在全书中只打过一拳,把黑旋风李逵打翻在地。原来这一拳是祖传的绝技,那真是“拳头认不得人的”。若这一拳落空,满完,没有别的本事。人家也不认得他了。这一位的绰号是“没面目”,成败都照应着。在这个凑数的人物身上,也不马虎吧。
因此武松没有绰号,我看算得个问题。若算得,就不能以“末技”论,就牵扯到“大要”里去。不是三言两语交代得了,且听慢慢道来
武松的出场,是因打坏了人躲避在柴进庄上,已一年有余。常常醉酒使气,“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武松要走,又“染患疟疾”。
宋江也因杀了阎婆惜,流放途中经过柴进庄子,柴进以贵宾接待。宴饮中,“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正着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柴大官人亲赶到……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武松“纳头便拜”。柴进介绍武松是“……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
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却在潦倒病倒里出场。这个写作手段,过去的评注家有过一个词儿叫做“反跌”。现在暂放一边不提。
却说介绍宋江,带着“及时雨”绰号,仿佛今日名片上的衔头,是“理”当也是“礼”当如此。介绍“江湖上多闻说”的武松。却只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这就罕见了,有点不合当时的情理了吧?“排行第二”,这是没词找词儿不是?
这个场面,对英雄来说,实不体面。不过在写法上,还可以找出“反跌”的分析。
但现在是揣测作者下笔时候的心绪,我觉着可以看得出尴尬来。
随后是打虎。这个打虎名声一直跟着武松走,到处见说“景阳岗上”如何,“三拳两脚”如何,偏偏没有成为绰号。
因赤手打死吊睛白额大虫,阳谷县里赐他个都头。在“杀嫂”洋洋洒洒两三回书中,都只称呼“武都头”“都头武松”。都头是军官,好比今日的连长排长,是一般的官称。
到了十字坡打将起来,开店的夫妻动问:
“……‘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岗打虎的武都头’……”
这夫妻不消说都随身带着绰号: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连坐下聊起家长里短,提到孙二娘已经死去的父亲,也道是山夜叉孙元。其实这时节武松已经杀了人,发配孟州,“都头”早已“取脱”了。英雄自报家门,还是“都头”。别人提起震动江湖的打虎,也还是“武都头”。
纵有诸多理由,我看作者下笔到这里,是敷衍看官了。那么是败笔不是?怕不是。作者有难处,不得不先敷衍着。
到了“血溅鸳鸯楼”,“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豪气都狂了。
可是打虎只是经历,没有算做绰号。作者的笔到了这里,也还在敷衍。
官司“篾刺一般紧急”,张青孙二娘拿出一套头陀的“行头”,一经改扮,“……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
这原是临时应急措施,好混过耳目,投奔二龙山入伙去者。
从此,就叫做“武行者”“行者武松”。也从此,结束了武松大起大落的英雄故事。其实“行者”和“都头”也差不多,都是某个“行当”的通称。
我看,在绰号上头,只好说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