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家的思想、世界观和文学创作的关系问题,司马迁主要提出了两点:其一,他认为作家的思想人格和作品的内容好坏是一致的。他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与《离骚》的关系是:“其志洁,故其言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皎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所谓“其志洁,故其言物芳”就明确地提出了作家的思想人格对作品内容的决定作用。清代叶燮在他的《原诗》中说:“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鲁迅在《革命文学》中形象地说这两者的关系是:“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说法不同,所表述的基本意思是相同的。所谓“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云云,则是融而为一地既是说屈原其人,又是说《离骚》其诗,真是“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两者合二而一了。
其二,司马迁提出了受辱发愤说。他认为许多文学家的成功,许多名著的出现,往往与文学家个人的受辱发愤分不开。他在《平原君虞卿列传》中说:“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他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说:“《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他在《报任安书》中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这就是批评史上讲的“发愤著书”说。
所谓“忍辱发愤”,这是司马迁生死观的表现之一。司马迁认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他认为人要死得有价值,不然就要暂时隐忍,以求干成一种大事业。所谓“发愤著书”,这里面有两层意思,其一是受挫折、受侮辱,能够给人一种激励,能够使人的意志更加顽强,能够让人的生命放出更加绚丽的火花;其二是受挫折、受侮辱能使人的思想认识产生飞跃,能使人猛醒,能使人认清过去一帆风顺时所不容易认清的东西。试想,如果司马迁一辈子都像他在《报任安书》中所说的:“仆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如果司马迁一辈子始终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下,那他的《史记》将会写成什么样子呢?正是由于受宫刑,才使他的头脑更清醒了,眼光更明亮了,才使他更多地看到了下层人民的美德,和统治阶级内部的种种黑暗、腐朽与阴私。受宫刑对司马迁的肉体与精神的摧残是严重的,但这却是使《史记》的思想内容产生巨大飞跃的重要条件。
司马迁这种“发愤著书”说在文学史上也有一定影响,唐代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他在《调张籍》中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而李白、杜甫的身世呢?韩愈说:“唯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也是穷愁困辱造就了—代诗豪。到了宋代,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说:“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这些虽与司马迁的说法不完全相同,但其一脉相承是显而易见的。“发愤著书”、“不平则呜”、“穷而后工”,都是说穷愁困辱是使人取得创作上成就的一种动力、一种基因;而这种理论一旦成立后,又反过来成了鼓舞坎坷不遇、身处逆境的人们的一种精神力量。苏轼《和晁同年九日见寄》诗说:“仰看鸾鹄刺天飞,富贵功名老不思。病马已无千里志,骚人长负一秋悲。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后西湖付与谁?遣子穷愁天有意,吴中山水要清诗。”就是用这种话头来安慰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