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汉陶幽室中的贾平凹
大陆女作家毛竹
东方竹子很珍重地收起那字画,那感觉给人是在收卷一个无价之宝。没想到贾平凹又杀出一句话:“别人求额额都不写,今天主动给你写,你晓得这个扇面值多少钱嘛?”这一句话又把竹子吓了一跳。
陕西作协副主席晓雷和贾平凹大作家约见时,玩笑说要带一位被称作“中国头号”的去见他。贾平凹问“什么头号?”晓雷说“美女作家头号”。
东方竹子马上站起来反抗,说自己从不愿被称做美女作家。
其实生在大巴山长在青藏高原的东方竹子自称是“原始人”“野丫头”“巴山女儿”“雪莲花”“藏红花”“青藏丫头”。被人称做“戴骷髅顼链的雪山女神”。如果为了运作为了独出心裁非要加一个“中国头号”那么东方竹子比较愿意被称作“中国头号魔力女作家“或是“中国头号魅力女作家”。东方竹子宁肯别人称她为“大巴山主峰神农架的头号野人”“青藏高原头号魔女”也不愿被称作“中国头号美女作家”。毛竹从来想展示的是内在的东西,而不仅是外在的。
晓雷主席“嘘”一声说:你不晓得,贾平凹喜欢接见美女作家。其它是啥作家都不行。只有说美女作家会见,他再忙也抽出时间挤出时间。东方竹子只好作罢。
于是就有了东方竹子和贾平凹的会晤。
东方竹子一进门,贾平凹就惊呼了起来:“太漂亮了!”
东方竹子脸上一脸惊奇。这个贾平凹真是一个怪人,就算是觉得一个女子有些漂亮,有些风度,有些气质,也不至于至于采取惊呼的方式。
东方竹子那天上身着短袖天蓝唐装,下身着白色甩裤,脚上的鞋子是牛皮贴花绣边一脚蹬。
东方竹子探头看了看平凹大师的书房,脸上的迷惑才有了答案。原来平凹大师的工作室实在是太幽暗了,恍若是走入庙堂高宇,室内一股浓重的的阴气肃穆直沁人肺腑直逼骨髓。东方竹子的出现,带着天蓝唐装的绸缎的光芒,如同倏然从门外射进的一道明丽的天蓝。难怪幽暗中似乎呆了几千年的贾平凹采取了惊呼的特别的方式来迎接东方竹子。
东方竹子没有想到看惯美女如云的大作家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欢迎自己。因为大凡见过自己的人有说美的、有说丑的、有说有气质的、有说不怎样的、有说天生丽质的、有说像原始人的、有说有股野味的、有说不看更好看的…………可是从没有人采取惊呼的方式。
进入这幽暗的工作室,东方竹子变得更加安静起来,因为这书房虽然在城市里却真的有一种远离城市的进入古墓的森凉,使人不得不安静下来。可能和这书房中有许多是从墓地出来的宝贝文物,带出地层深出的凉气阴气有关。
东方竹子飘逸出尘地进入平凹的书房,在幽暗中流动,蓝色唐装使她如同一个神秘的发光体。
东方竹子文静秀气坐下,定眼细看,原来黑暗中还坐着一个不起眼的年轻的女孩子。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代替平凹爱妻俊芳的小护士。刚才之所以没有看到是因为这女孩子身上穿的居然是黑衣服,故而和这幽暗浑然一体。
晓雷、东方竹子、平凹坐下聊了一会儿。
其间东方竹子起身参观平凹大师的书房。让东方竹子十分惊奇的是贾平凹幽暗的工作室中中有一间居然密密地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那些陶罐根本不是摆设在那里而是堆在那里,如同刚出土的文还没及整理不说,根本就没从墓坑中拿出来,毫无艺术效果。
贾平凹起身跟在东方竹子后面做介绍。
这个贾平凹是这样给东方竹子做的:“这些不值钱!”“这些值点钱!”“这个值钱!”“这个可能值点钱!”“这个值三万!”“这个值几十万!”“这个是无价之宝!”
仿佛在贾平凹的眼里,这些都不是古董,也不是文物,更不是珍宝,没有朝代,没有历史,没有故事,没有主人,不知哪个匠人制造,不知道有没有传说,不知道哪里是出土地点,而只是“不值钱”“值点钱”“值钱”和“可能值点钱”“值三万”“值几十万”“无价之宝”。
似乎贾平凹的眼里根本不见这古文物,而是看见这陶罐中“没装钱”,“装了点钱”“装了不少钱”和“可能装了些钱”“装了三万元”“装几十万元”“装了数不清的钱”。
这堆钱,那堆钱,仿佛平凹大师看到的情景,不是东方竹子走在他的古陶罐中,而是东方竹子走在一大堆钱,一小堆钱之间。
东方竹子可能觉得十分好玩,笑了,笑得整个幽暗房子都射进些亮光。
这个贾平凹真是一个天下最可爱的大俗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大俗才使他走向大雅。
从那陶房出来左边一间是平凹大师的书房。那书房还是很有艺术感觉的。墙上挂有一张完整的很有灵性的狐皮,大书架上挂有贾平凹幼拙古扑好看的字画。这些东方竹子没来就从平凹的书上看到过。整体看起来,这个书房不似一个书房而似一个别致的古董收藏库房。
东方竹子定眼细看,在画案的正上方南墙上,赫然挂着平凹大师书写的“大堂”字。却是直接写在三合板上的。带出的还是那种古朴、幼拙。看来平凹大师也想当老爷,只是给古陶罐们当老爷?还是给历代的古陶罐主人当老爷?还是给天下的文人当老爷?还是给天下人当老爷?还是给天下的官当老爷?
这个平凹大师想当的一定不是“县府老爷”或“知府老爷”或“中国老爷”?
竹子忽然记起平凹大师的《谈人生》中的句子:“爱汉陶罐的作家书屋,贰仟年正月
起名大堂”。竹子说:看来这大堂2000年正月得名。
看到东方竹子看出趣味,平凹大师有点遗憾地说:这个工作室要搬了,这里快成“废室”了。东方竹子笑,带点玩皮:不是“废室”是“废都”吧?
平凹大师问了许多,说是看到过竹子的散文。还问起中国石油文联文协的路小路,
王世伟等人现在的情况。
东方竹子想起,有一次路小路说他有一次陪平凹大师出差,顺口说了一个题材,平凹听后马上改写成一篇作品。当时东方竹子有点怀疑,现在看来似是真的了。
东方竹子说起自己出生的陕南大巴山和平凹大师出生的商洛地区都属汉水流域。只
是平凹大师在汉水上一个支流。且谈到虽然只差一个支流可是两地完全不同听风俗。东方竹子的大巴山人都说四川话,唱汉剧二黄;可是平凹的商洛人都说陕西话,唱秦腔。
东方竹子谈到八十年代那个古老的紫阳城。东方竹子之所以谈到是因为知道平凹大师去过那里,且对那里有着特别的兴趣。
东方竹子说这次来西安,在西安城墙内的老城走走,感觉是走在中国二十、三十年
代的大街上。真是奇迹:西安的城外反倒是发展起来,城内,老城,一个城市的中心,居然被废弃了。这才意识到平凹大师的《废都》这个书名真是起绝了。贾平凹听着,很有同感地点着头。
正谈着,贡平凹忽然想起什么,杀出一句:“你现在可以拍照了!”
这让毫无准备的东方竹子吃了一惊。东方竹子并没有准备这么早拍照的。因为来时
拿的相机实在太破太老太旧,拿不出手,也怕照不好,故来没准备这么早拍照。
看来贾平凹大师会见的人太多了,使得贾平山凹大师有了会见人的程序。
贾平可能看出东方竹子的吃惊,便说:“额们先拍,照然后再谈话,免得心有旁骛。拍完了我们好好静下心来聊!”
这会该轮东方竹子不好意思了。东方竹子说:我只拿了一个老海鸥,闪光灯还坏了,只有凑合着照了。”贾平凹似乎十分遗憾:“为啥不拿个好机子?”“我的好机子佳
能的专业机子大太沉背不动,加之路上我一个女记者不安全。”
于是三个人认真地站着,让那个女孩子帮助拍照。
没有闪光灯,贾平凹的书房又幽又暗,几乎看不到对方,三个人就那么站在那样的黑暗中走了个形式。根本就不用洗就都知道相片一定是黑乎乎的一片。
拍完了,他们三个人又坐下来谈话。
他们三个人谈着谈着,贾平凹忽然又想起什么,又杀出一句:“竹子,额现在给你题个字!”
贾平凹的这句话让晓雷和东方竹子都吃了一惊:贾平凹居然主动说要给东方竹子题字。特别是晓雷十分惊奇:别人求字都求不到,为拒得罪多少人。贾平凹今天是怎么了?
是东方竹子的灵气劲得到了平凹的认可?
贾平凹走进书房,拿出一个扇面,在上面给东方竹子题了“清风在握”四个大字,并在上方写下了惠赠竹子。
东方竹子很珍重地收起那字画,那感觉给人是在收卷一个无价之宝。没想到贾平凹又杀出一句话:“别人求额额都不写,今天主动给你写,你晓得这个扇面值多少钱嘛?”这一句话又把竹子吓了一跳。
看来这个以吝啬鬼著称的贾平凹走到何处都忘不了一个“钱”字。没等东方竹子猜,贾平凹就抢着说“少说二千块。”贾平凹似乎怕东方竹子猜少了。
贾平凹似乎还不满足补充到:“还有那个扇面。你知道值多少钱不?那可是红木的,最好的锻面!最讲究的工艺!那是我准备的扇面中最值钱的一把!今天给了您!我再没有啦!您知道它的价值不?”
平凹大师说这最后一句时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似乎感觉他有些返悔有些舍不得那个最好的扇面,但是又没有办法收回了。
晓雷在一边却看出了东方竹子有一种微微的吃惊还有一种微微的失落。据晓雷所知,东方竹子真正佩服的大陆作家不多,贾平凹算其中一个。东方竹子尤其惊叹贾平凹写自己家乡陕南大巴山小城的《游紫阳城记》,那可真是神来之笔。那《游紫阳城记》被收入紫阳县志中。是紫阳县志中极其珍贵的亮点。
贾平凹一定不知道,在东方竹子心里凡是能说出的价格都是不值钱的,而不说出的却是无价的。东方竹子的手里当代最有名人的字画应有尽有:冰心的、启功的等等等等,且大都写着赠竹子的题头题尾。东方竹子珍惜这些无价墨宝就如珍惜朋友间无价的友谊一般。东方竹子当然认为手里的这幅贾平凹的字迹是无价的。没想到贾平凹居然自己给出一个价来。
贾平凹又说:“额有空给你画幅画!你给额给个地址!”竹子很高兴,因为平凹大师的画像一种神秘的符咒一般古朴、可爱、幼拙。那些画仿佛不是人的立意和构思,虽然一派天然,却远远胜过许多的专业画家,让人喜爱。在那一种神鬼交合的神秘大气场中,仿佛是平凹的智慧、才情的来源。真的感觉不同凡响。
东方竹子没想到平凹大师又说:竹子你知道额送你一幅画值多少钱不?我随便一个小片子也要卖几万元!等于又送你好多万!
东方竹子又吃了一惊,当今许多的名画家都给自己赠过画,可是把画当钱的赠的,平凹大师也是头一个。
关于吝啬鬼贾平凹的故事,毛竹是早在书上看到过的。有一次几个朋友到贾平凹家坐客。贾平凹上厕所解完大便并不冲水,而是把头从厕所探出来,问道:“你们谁还解?额一锅冲!”有一次路遇卖辣椒的老头。贾平凹问“辣不辣?”老头说:“您尝尝,不辣不要钱!额还送你三斤!”贾平凹连尝几个辣子,老头问:“辣不辣?”贾平凹辣的脖后血管都一次一次胀鼓起来了,脖根都红了。可是贾平凹嘴还是硬,说:“不辣!一点都不辣!”后来老头没法,只好白送贾平凹三斤辣子。
贾平凹得了稿费,同伴让他拿零头请客,可是贾平凹非要同伴和他一起在身上搜零钱凑整存银行。最后因为差几毛钱,把一张邮票也拿来充数凑整。
而贾平凹口口声声全是钱,是不是写书时也是想着一个字是多少钱,一行字是多少钱,一本书是多大一堆钱---那一定是金山一般地诱惑,才写出了那一本又一本?那写的过程也一定感觉也不是排字而是看着钢崩儿从笔端蹦出,排成一排,几排,垒成几打,几十打。那修改也不是修改文字,而是排钱,横排纵排竖排,全是钱。
看来遇到文学知音,真正以魔力著称的女作家,贾平凹不但没有架子而且是亲切热
情的。
晓雷认为这贾平凹见东方竹子和见那些官员那些慕名者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后来,有人调侃说贾平凹是喜欢“美女作家”。可是据晓雷所知贾平凹认识的“美女作家”都是向贾平凹求字的,并不是贾平凹主动赐字的。贾平凹主动赐字的据晓雷所知只一个人,那就是东方竹子。
贾平凹讨厌那些无休不止求字的人,觉得他们打扰了自己的生活影响了自己写作,只好在门上标价一尺二千元,就这样还是吓不跑那些求字人。为此不知道得罪了多少高官政人、商人、巨贾、演员、文人。
而贾平凹主动赠字,晓雷更是闻所末闻。更何况东方竹子从不承认自己是“美女作家”,而喜欢别人称她是“山里人”“原始人”“野丫头”“巴山女儿”“藏红花”。甚至愿被人称做“戴骷髅顼链的雪山女神”。
没过几天,东方竹子请晓雷给贾平凹转寄她的小作《生命的隐衷》。晓雷看到扉页上东方竹子的题字:
“繁云散尽,烟花坠落;
潇潇竹子,清风在握?”
晓雷心想:贾平凹的眼力果然不错,东方竹子真的似是一个可能吃透贾平凹题字的灵气女子。
贾平凹曾从事过几年文学编辑工作,包括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现为西安市文联他妻子韩俊芳同是丹凤县棣花镇人,两人婚姻之美满在贾平凹的文中表露无遗,女儿倩情亦是贾平凹之深爱。贾平凹喜吃杂粮野菜,不动膏粱腥荤。平生无什么特别嗜好,唯独喜爱每日转动笔杆子,硬使当今文坛浪飞潮涌,无日安宁始心足。国外人士均誉他为中国大陆文坛的“独行侠”。
贾平凹的散文内容浩瀚,五彩缤纷,从抒写的内容和笔调去看,可以归成五类:第一类是情绪小品,以抒写某种特定的情绪为主,如《大洼地一夜》就是代表;第二类是场景小品,以写各类场景为主,如《静虚村记》、《黄土高原》等;第三类是人物小品,粗线条勾画人物为主,如《摸鱼捉鳖的人》、《在米脂》等;第四类是随笔,综论人生,针砭世情,如《人病》、《牌玩》等;最后一类是风物小品,描摹风俗,记述玩物,如《陕西小吃小识录》、《玩物铭》等。
贾平凹于传
贾平凹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全文如下:
在我四十岁以后,在我几十年里雄心勃勃所从事的事业、爱情遭受了挫折和失意时,我才觉悟了做儿子的不是。母亲的伟大不仅在于生下血肉的儿子,还在于她并不指望儿子的回报,不管儿子离她多远又回来多近,她永远使儿子有亲情,有力量,有根有本。人生的车途上,母亲是加油站。
母亲一生都在乡下,没有文化,不善说会道,飞机只望见过天上的影子。她并不清楚我在远远的城里干什么,唯一晓得的是我能写字,她说我写字的时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写完?!”一次一次地阻止我。前些年,母亲每次到城里小住,总是为我和孩子缝制过冬的衣物,棉花垫得极厚,总害怕我着冷,结果使我和孩子都穿得像狗熊一样笨拙。她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嫌吃油太多,来人太多,客厅的灯不灭,东西一旧就扔,说:“日子没乡下整端。”最不能忍受我们打骂孩子,孩子不哭,她却哭,和我闹一场后就生气回乡下去。母亲每一次都高高兴兴来,每一次都生了气回去。回去了,我并未思念过她,甚至一年一年的夜里不曾梦着过她。母亲对我的好使我不觉得了母亲对我的好,当我得意的时候我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当我有委屈了就想给母亲诉说,当着她的面哭一回鼻子。
母亲姓周,这是从舅舅那里知道的,但母亲叫什么名字,十二岁那年,一次与同村的孩子骂仗——乡下骂仗以高声大叫对方父母名字为最解气的——她父亲叫鱼,我骂她鱼,鱼,河里的鱼!她骂我:蛾,蛾,小小的蛾!我清楚了母亲是叫周小蛾的。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是名字被千万人呼喊,母亲的名字我至今没有叫过,似乎也很少听老家村子里的人叫过,但母亲不是大人物却并不失却她的伟大,她的老实、本分、善良、勤劳在家乡有口皆碑。现在有人讥讽我有农民的品性,我并不觉得羞耻,我就是农民的儿子,母亲教育我的忍字,使我忍了该忍的事情,避免了许多祸灾发生,而我的错误在于忍了不该忍的事情,企图以委曲求全却未能求全。
七年前,父亲做了胃癌手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去世后,我仍是常常梦到父亲,父亲依然还是有病痛的样子,醒来就伤心落泪,要买了阴纸来烧。在纸灰飞扬的时候,突然间我会想起乡下的母亲,又是数日不安,也就必会寄一笔钱到乡下去。寄走了钱,心安理得地又投入到我的工作中了,心中再也没有母亲的影子。老家的村子里,人人都在夸我给母亲寄钱,可我心里明白,给母亲寄钱并不是我心中多么有母亲,完全是为了我的心理平衡。而母亲收到寄去的钱总舍不得花,听妹妹说,她的钱没处放,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里,几乎让老鼠做了窝去。我埋怨过母亲,母亲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零着攒下了将来整着给你。你们都精精神神了,我喝凉水都高兴的,我现在又不至于喝着凉水!”去年回去,她真的把积攒的钱要给我,我气恼了,要她逢集赶会了去买个零嘴吃,她果然一次买回了许多红糖,装在一个瓷罐儿里,但凡谁家的孩子去她那儿了,就三个指头一捏,往孩子嘴一塞,再一抹。孩子们为糖而来,得糖而去,母亲笑着骂着“喂不熟的狗”,末了就呆呆地发半天愣。
母亲在晚年是寂寞的,我们兄妹就商议了,主张她给大妹看管孩子,有孩子占心,累是累些,日月总是好打发的吧。小外甥就成了她的尾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一次婆孙到城里来,见我书屋里挂有父亲的遗像,她眼睛就潮了,说:“人一死就有了日子了,不觉是四个年头了!”我忙劝她,越劝她越流下泪来。外甥偏过来对着照片要爷爷,我以为母亲更要伤心的,母亲却说:“爷爷埋在土里了。”孩子说:“土里埋下什么都长哩,爷爷埋在土里怎么不再长个爷爷?”母亲竟没有恼,倒破涕而笑了。母亲疼孩子爱孩子,当着众人面要骂孩子没出息,这般大了夜夜还要噙着她的奶头睡觉,孩子就羞了脸,过来捂她的嘴不让说。两人绞在一起倒在地上,母亲笑得直喘气。我和妹妹批评过母亲太娇惯孩子,她就说:“我不懂教育嘛,你们怎么现在都英英武武的?!”我们拗不过她,就盼外甥永远长这么大。可外甥如庄稼苗一样,见风生长,不觉今年要上学了,母亲显得很失落,她依然住在妹妹家,急得心火把嘴角都烧烂了。我想,如果母亲能信佛,每日去寺院烧香,回家念经就好了,但母亲没有那个信仰。后来总算让邻居的老太太们拉着天天去练气功,我们做儿女的心才稍有了些踏实。
小时候,我对母亲的印象是她只管家里人的吃和穿,白日除了去生产队出工,夜里总是洗萝卜呀,切红薯片呀,或者纺线,纳鞋底,在门闩上拉了麻丝合绳子。母亲不会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碗大菜,是父亲亲自操作的,但母亲的面条擀得最好,满村出名。家里一来客,父亲说:吃面吧。厨房一阵案响,一阵风箱声,母亲很快就用箕盘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面条来。客人吃的时候,我们做孩子的就被打发着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们就偷偷溜回来,看着客人是否吃过了,是否有剩下的。果然在锅底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在那困难的年月里,纯白面条只是用来待客,没有客人的时候,中午可以吃一顿苞谷糁面,母亲差不多是先给父亲捞一碗,然后下些浆水和菜,连菜带面再给我们兄妹捞一碗,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苞谷糁和菜了。那时少粮缺柴的,生活苦巴,我们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满面,平日倒快活得要死,最烦恼的是帮母亲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亲就收拾磨子,在麦子里掺上白苞谷或豆子磨一种杂面,偌大的石磨她一个人推不动,就要我和弟弟合推一个磨棍。月明星稀之下,走一圈又一圈,昏头晕脑地发迷怔。磨过一遍了,母亲在那里筛箩,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盘上瞌睡。母亲喊我们醒来再推,我和弟弟总是说磨好了,母亲说再磨几遍,需要把麦麸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样薄才肯结束。我和弟弟就同母亲吵,扔了磨棍怄气。母亲叹叹气,末了去敲邻家的屋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来帮我推推磨子!人家半天不吱声,她还在求,说:“咱换换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帮你……孩子明日要上学,不敢耽搁娃的课的。”瞧着母亲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来。母亲操持家里的吃穿琐碎事无巨细,而家里的大事,母亲是不管的,一切由当教师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亲做主。在我上大学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结束要进城,头一天夜里总是开家庭会,家庭会差不多是父亲主讲,要用功学习呀,真诚待人呀,孔子是怎么讲,古今历史上什么人是如何奋斗的,直要讲两三个小时。母亲就坐在一边,为父亲不住吸着的水烟袋卷纸媒,纸媒卷了好多,便袖了手打盹。父亲最后说:“你妈还有啥说的?”母亲一怔,方清醒过来,父亲就生气了:“瞧你,你竟能睡着?!”训几句。母亲只是笑着,说:“你是老师能说,我说啥呀?”大家都笑笑,说天不早了,睡吧,就分头去睡。这当儿母亲却精神了,去关院门,关猪圈,检查柜盖上的各种米面瓦罐是否盖严了,防备老鼠进去,然后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后一个人去灶房为我包天明起来吃的素饺子。
父亲去世后,我原本立即接她来城里住,她不来,说父亲三年没过,没过三年的亡人会有阳灵常常回来的,她得在家顿顿往灵牌前贡献饭菜。平日太阳暖和的时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抹花花牌,她们玩的是两分钱一个注儿,每次出门就带两角钱三角钱,她塞在袜筒。她养过几只鸡,清早一开鸡棚,一一要在鸡屁股里揣揣有没有蛋要下,若揣着有蛋,半晌午抹牌就半途赶回来收拾产下的蛋。可她不大吃鸡蛋,只要有人来家坐了,却总热惦着要烧煎水,煎水里就卧荷包蛋。每年院里的梅李熟了,总摘一些留给我,托人往城里带,没人进城,她就一直给我留着。“平爱吃酸果子”,她这话要唠叨好长时间,梅李就留到彻底腐烂了才肯倒去。她在妹妹家学练了气功,我去看她,未说几句话就叫我到小房去,一定要让我喝一个瓶子里的凉水,不喝不行,问这是怎么啦,她才说是气功师给她的信息水,治百病的,“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许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苹果橘子让我吃,说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为什么专家名人,母亲一向是不大理会的,她既不晓得我工作的荣耀,我工作上的烦恼和苦闷也就不给她说。一部《废都》,国之内外怎样风雨不止,我受怎样的赞誉和攻击,母亲未说过一句话。当知道我已孤单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伤得落泪,要到城里来看我,弟妹不让她来,不领她,她气得在家里骂这个骂那个,后来冒着风雪来了,她的眼睛已患了严重的疾病,却哭着说:“我娃这是什么命啊?!”
我告诉母亲,我的命并不苦的,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时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担在山砭道上行走,因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处是不能放下柴担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担的,从那时起我就练出了一股韧劲。而现在最苦的是我不能亲自伺候母亲!父亲去世了,作为长子,我应该为这个家操心,使母亲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现在既不能照料母亲,还反倒让母亲为儿子牵肠挂肚,我这做的是什么儿子呢?把母亲送出医院,看着她上车要回去了,我还是掏出身上仅有的钱给她,我说,钱是不能代替孝顺的,但我如今只能这样啊!母亲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钱收了,紧紧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领,摸摸我的脸,说我的胡子长了,用热毛巾焐焐,好好刮刮,才上了车。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开始打吊针,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