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题记为“暮春别李公择”,李公择是东坡老友,两人都因反对新法遭贬,交情更笃。这是一首送别词。“簌簌无风花自堕”,写暮春花谢,点送公择的时节。暮春落花是古诗词常写景,但东坡却又翻出新意:花落声籁籁却不是被风所吹,而是悠悠然自己坠落在地,好一份安闲自在的情态。接着写“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点出园林寂寞,人亦寂寞。白居易戏答刘禹锡和其《别柳枝》绝句诗,有“柳老春深日又斜”一句,这里借用“柳老”写柳絮快要落尽的时节,所谓“柳老”就是“春老”。“樱桃过”是写樱桃花期已过。正巧今送李公择亦逢此时。东坡这期间另有《送笋芍药与公择》诗说道:“今日忽不乐,折尽园中花。园中亦何有,芍药袅残葩。”芍药,樱桃,同时皆尽,而这个时候老朋友又将远行了。花木荣枯与朋侪聚散,都是很自然的事,但一时俱至,却还是让人难以接受。“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两人在“寂寞园林”之中话别,“相对无言”时,却见落日照坐之有情,青山横云之变态。此时彼此都是满怀心事,可是又不忍打破这份静默。上片主写暮春,微露惜别之情,“照坐”之“坐”,点出话别之题旨。
“路尽河回人转舵”:“送者在岸上已走到“路尽”;行者在舟中却见舵已转。“河回”二字居中,相关前后。船一转舵,不复望见;“路尽”岸上人亦送到河曲处为止。岸上之路至此尽头了,是送行送到这里就算送到尽头了。“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这一句是作者想象朋友今夜泊于冷落的渔村中宵不寐,独对孤灯,唯有暗月相伴。这两句,便见作者对行人神驰心系之情。“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上句用《楚辞·招魂》中天帝遣巫阳招屈原离散之魂的故典,表达希望朝廷召他回去的愿望。东坡与公择因反对新法离开京城出守外郡,情怀郁闷,已历数年,每思还朝,有所作为,但局面转变,未见朕兆,他们四方流荡,似无了期,所以有“飞魂”之叹。“飞魂”与“楚些”是倒装,求其语反而意奇。“我思君处君思我”,采用回文,有恳切浓至的情思,也是对前面“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的深情想象的一个照应。下片写送别,兼及对再受重用的渴望,写二人同 情相怜,友情深厚。
一 《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的误读
东坡这首《蝶恋花》可谓脍炙人口,但对其词意的理解则历来多有不同。曾在《文汇报》上读到一篇署名为黄玉蜂的文章(以下简称“黄文”),则是这样提及苏东坡以及这篇词作的:
苏东坡晚年被贬到岭南,有一天出去散步,听到隔壁传来欢声笑语,原来是几个少女在荡秋千,这位大师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踮起脚跟偷窥,激起了一阵阵的冲动。回来后写了那首有名的《蝶恋花》。……“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多情却被无情恼”,这妙不可言的诗句,早已嵌入中国一代一代知识分子的灵魂之中。不过对这些诗句,历来解读颇多谬误,有的虽知其意而不肯直说,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其实,只要不过分冥顽,这些诗句是不难理解的,把它翻译成白话,就是:“人间到处都有好姑娘”,“但我们之间隔了堵墙”,“我想占有她,她却不爱我”。何等坦白!何等率真!东坡同志不愧旷达之士,心态极度青春,却又相当绅士。自己虽“爱”少女,但承认已经不“般配”,不“交融”了。他与她之间客观上已隔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既然如此,可不能去伤害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哦——那年,这位老同志还不满60岁。(2004年12月29日11版“文汇笔会”)
文章还将东坡与700年后七十多岁高龄而向19岁的少女求婚被拒绝后毅然离开的老歌德并提,显然作者是有感而发,文章的指向非常清楚,读者自可领会。
我们并不反对借古讽今,但是,在牵扯到古人尤其是苏轼这样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时,其评说的口吻也应当是恭敬的,至少不该用以上那种轻慢调侃的语气,相信这种故作“潇洒”、“青春”的预期会让很多读者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味。这还是其次的,最关键的是此文对东坡这首《蝶恋花》的解读,这种所谓“直说”的“翻译”,虽然算得上是“坦白”、“率直”、却“谬误”得更彻底。
将古典诗词的一些句子灵活运用,甚至断章取义,固然无伤大雅,如东坡这首词中的“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一句,甚至可以用来安慰失恋的少年,但这只是活用,并不能表明原词词意。
笔者翻阅了一些专业书籍,发现对这首词还有更有意思的“解读”,如《宋词大词典》在这首词的条目下这样写道:
咏春词。上片写暮春自然风光,从郊游少年视角出发……“天涯何处无芳草”,既是对暮春景色拓开一境,又点明游春少年与佳人隔开,笑声牵动少年春心,也引起少年烦恼。自然春意与人情相绾合,表现出惜春少年朦胧的恋情萌动及迷失的怅惘。(王兆鹏、刘尊明主编,凤凰出版社,2003,795页)
这本辞典出于专业人士之手,将词的抒情主人公变成了“郊游少年”,显然受了后来戏曲《墙头马上》一剧剧情的影响,完全理解成了一首艳情词。
二 该如何正确理解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这首词呢?
对古典诗词的解读离不开知人论世。东坡创作此词的时间,学界大多认为是在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是新党再度执政,他被迫远谪之时。孔凡礼的《苏轼年谱》卷34记曰:绍圣二年(1095)乙亥,六十岁,此年九月,“与朝云闲坐,命唱《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朝云颇伤感,遂罢”。并转引《林下诗谈》曰:“子瞻在惠州,与朝云并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中华书局,1998,1213页)
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也将此词系于绍圣元年春,作于惠州。并说“词中‘天涯何处无芳草’之‘天涯’,是苏轼贬官岭南时诗文中惯用词语。另如绍圣二年在惠州所作《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时诗云:‘只知楚越为天涯,不知肝胆非一家。’绍圣四年惠州所作《次韵惠循二守相会》:‘且同月下三人影,莫作天涯万里心。’故本词中之‘天涯’,亦非泛言,当指地处偏远的惠州。”认为此词:“上片写伤春:触目红花纷谢,柳棉日少,青杏初结,普天芳草,充满了繁华易逝,‘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意。下片写伤情:借‘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意象,寓有对朝廷一片痴心却被贬官远谪的惆怅,含蓄地表达出作者仕途坎坷、漂泊天涯的失落心情。”(中华书局,2002,754—7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