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列子.汤问》内有一段“薛谭学讴”,原文仅有五十一个字。古文历来讲究简洁,力求言简意赅,不似我们今天风行的假大空文风。
今将原文抄录如下: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秦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生不敢言归。
我试将这段古文译成我们习惯使用的白话文。译前,先将原文内的几个生涩古字释说一下:“讴”,即唱歌;“弗”,不;“饯”,为送别举办饯行;“郊衢”,城市郊外的大道;“抚”,古时与“拊”字通用,作表示拍击、拍打之意用的动词;“节”,古时的打击乐器;“反”,古时与返通用。这段古文说的是发生在两千五六百年以前战国时期的故事。秦国有一个叫薛谭的青年歌手,为提高唱歌本领,投在秦国歌唱家秦青的门下学习声乐艺术。薛谭还没有学尽秦青的技艺,就盲目自认已经全部学到,踌躇满志的要去独闯江湖,于是向秦青提出要求结束学习,要告别老师回自己家去。面对自满的学生,秦青没有批评,没有制止,不仅同意了薛谭的请求,还郑重举办了结业仪式,秦青亲自出城送别,又在郊外的大道设宴为薛谭饯行。眼看薛谭就要离去,不知何日能再聚,想起薛谭学艺以来的岁月时光里,师生进行传承艺术,相互融洽相互尊重,秦青胸中泛出不舍之情难以自禁,秦青取出随身携带着的叫“节”的打击乐器,拍拍打打的敲了起来,又紧随这敲打出来的节奏,纵情引吭高歌,他把自己对离别的伤感倾泄在歌声里。但见,秦青激昂的歌声,把大道附近树林里的大树震荡得枝摇叶晃;秦青高亢的歌声,直插九霄云天,正在天空飘行的白云遭受强大有力的歌声阻挡,只得被迫停止了游动。薛谭第一次亲身目睹了自己的老师歌唱本领如此高强,技艺如此绝伦,发自肺腑钦敬,薛谭幡然醒悟,明白自己肤浅的学业与老师已经登临的艺术高境差距之遥有如地对天。薛谭当即向老师认错,恳求老师准允他重返师门继续学习。秦青谅恕了薛谭,师生皆是欢喜,从此以后,薛谭安心学艺,永远不敢再说自己要毕业要回家的话。
世人观察事物,判断是非,因为要受视角、思维定式、人生经历、身处环境、身居地位等诸多要素的影响或束约,获取的印象,作出的结论,就相互出入很大,于是人们各执己见,各述己论,莫衷一是。读书也同此理。人们同读一本书,各有各自的解读方法,各有各自的读后联想。我现在谈谈我读“薛谭学讴”,一文的感想。
在我读过的有限的书籍中,《列子.汤问》篇中的“薛谭学讴”,是我看见的最古老的记述声乐教育的文字。此文告诉我们,我国在两千五百年以前就已经出现了职业声乐教师,因为《列子》一书是战国时期问世的著作。只可惜《列子》著作不是正宗史书,又叹惜中国的正宗史书是不记载中国的科教文发展史的,使我们的那些善令大人物宠爱的学者们,不能手执《列子》一书去尽施捕风捉影的看家本事来番大扬国威。
“薛谭学讴”全文没有叙述秦青进行声乐教育的具体细节,没有介绍薛谭声乐学习的内容,甚至连薛谭在发生了要“辞归”究竟已经向秦青学艺有多久也不交待,我以为与正题“学讴”有偏离之嫌。《列子》篇中另有一段叙述纪昌学箭的文字,纪昌的老师飞卫的训练法,纪昌艰苦学练射术的实况,文章介绍得很详细。我猜,这恐怕是因为作者对声乐教学较陌生,对射术训练很熟悉的原因。
“薛谭学讴”全文的重心是刻画人物秦青和薛谭,颂扬秦青的“视徒如子”和薛谭的“知错则改”的好品质。秦青对待学生,宽容大度、仁爱和善,作者用最简洁、洗练的词字成功塑造出教师秦青的高大形象。但是,秦青的人格再高大,却可惜是古非今。无论我们把眼能睁多大,也很难在今天的哪所学校里能轻松寻觅到秦青的那可尊可敬的身影,那种正把馋眼死盯着学生们钱袋的道貌岸然的教师,反是张眼便可看见。我略知某些大学府里的龌龊事,还耳闻目睹某些个音乐学院里的幕后情,但我须受中国的文化界、教育界尤其音乐界的“只许歌德”钢铁法则的制约,只能闭嘴。“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免再遭口诛,惧畏再有人又要怒斥我这个三十多年前身陷大牢被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击落了全部牙齿的人,是满嘴狗牙。
其实,薛谭很可爱。薛谭不仅有“知错则改”的大丈夫品质,有对真善美尤其声乐艺术的执著追求的好德性,还有头脑清晰、眼光锐利的艺术鉴别力。在混沌世界,尤其在铜臭熏天的年度,学生寻明师难;明师寻好学生更难。学生寻明师,其难难在必须长着一对锐眼。中国人病痛多,否则电视广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药物广告。国人之眼疾,比如“红眼病”、“势利眼”,比比皆是。治疗眼疾的药,电视却从无广而告之的,可见此等眼病是无药可治的癌症。“势利眼”者便要“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何有拜会明师的缘分?薛谭听见秦青激亢放歌,当即识辨出这是最高级的声乐艺术,出于对艺术的真爱,所以断然决定认错,争取返回秦青门下去努力学习真正的艺术。可惜,有太多太多的中国青年没有艺术的鉴别力,浑浑噩噩地叫惯施烟雾的煤体轻易牵着鼻子乖乖的走,否则,哪来的“追星族”?何来如此之多的人痴目迷恋“十二乐坊”?什么是“艺术鉴别力”?这是一个三言两语不能说清的大学术题。我常对我的学生说,能“观文辨人”者有望叩开圣洁的文学大门;可“听音识人”者方可步入高雅的音乐之堂。这其实说及的也只是“鉴别力”的大海之一滴而已。明师寻觅“好学生”所必须具备的生理条件(比如,色盲不得学美术,耳背不得学音乐,骨骼欠佳不得学舞蹈),俯拾皆是,精神好(执着追求艺术又刻苦学习)的学生也不难找,明师要寻人格、品德好的学生,无疑大海捞针。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说,硬要说,我又要犯矛头直指社会对特保“儿皇帝”放纵的揭短罪过,又要如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去唠叨:“如今世道,一代不如一代”。
“薛谭学讴”的全文华彩句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八个字。这八个字浪漫又夸张,字字都有万钧力,可称是光烁千古的绝句。这个绝句,经受了两千多年的后人们不断袭用。这八个字内涵深广,包括了声音的力度、音量、音质(坚实度)、播送力(即是今天的音乐界常常空谈却无人去实办的什么“穿透力”)、声乐的共鸣发声等等音乐学问内容。要说清楚声音的力度、音质、播送力、声乐共鸣等问题,谈何容易?这里面的每个问题,都是一个大学术问题,恐怕不是一大厚本专业论述的著作就能解决。我不是音乐专家,当然也无力释说。我对这些学术也只能知道一点点皮毛而已。可惜,今天的音乐学院,连皮毛也不给学生们讲述。五年前,我正在向学生讲述笛子的音质,音乐学院一个笛子研究生问我,什么叫音质?我说,音质,就是音的质量。研究生说,音哪来质量?我说,从物理学角度说,世上任何物体都存在有质量,比如说,优质钢与普遍钢,它们就存在质量的差异,分子结构也不相同。又比如,杉木与檀木,不仅分子式不同,坚实度就更有差异了。物理学说物体的震动产生了声音,声音是一种物理现象,声音当然也就有质量的问题产生。比如,你用力把白铁皮做的簸箕往地下摔,摔出的声音很大,楼外人听不到,因为击打白铁皮发出的声音,音质不好;你不小心把案板上放着的菜刀绊落在地,跌出的音量不大,楼外人却听到了,因为菜刀是高碳钢,质材好,震动出的声音的音质就会好。这正是乐器制造为什么存在着选材的原因。声乐的共鸣,现在音乐学院已不是很注重的了,这不仅是因为受到“流行音乐”的冲击,还因为要服从市场的需要。我们的娱乐市场,不欢迎正宗的歌唱家。上海有一位杰出的歌唱家叫胡小平,上海青年观看演出时喝倒彩,下三滥的“歌星”来了,上海青年欢欣若狂,多贵的门票也掏钱买。迫于如此冷酷的现实,歌唱家胡小平只好叛国投敌去了美国求生存,在那里,胡小平得到了礼遇。正宗的声乐教师门,垂头丧气,心灰意懒。有位人不很正经的只收女弟子的声乐教授,却“创”出了“新路”来,自诩什么“中西”结合了,不须搞共鸣、不要搞科学发声,只要搞媚俗,风光快活了二十几年,名利场上能闪光、能诱人的金钱、名誉、地位、权力等物项,他一人全都捞到了。歌手声乐的“青春”常在,帕瓦罗蒂年近七十仍声如宏钟。这位大教授调教出来的女弟子们,憋着嗓子娇声唱,唱歌的青春与女性的荷尔蒙分泌同生同灭,四十岁一过,嗓音便哑了,哑巴吃了黄莲。如今在台上唱歌的人,绝多人是哼、喊、吼,极少有人是唱歌的。当世歌者,何止数十万之众,唯有意大利的帕瓦罗蒂配称“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歌星们其实声如蚊虫哀鸣,于是只好把扩音器贴在牙齿边,再作些扭腰摆臀晃头摇脑挤眉弄眼的煽情体态表演,喉里挤出嗲声怪气的哼哼声,去迷惑音盲、文盲们无知的心。如果停电,或者禁止使用扩音器,我敢说没一个歌星还有胆子去上台招摇,因为他(她)们没有一点真功夫。旧时中国的戏剧,很讲究训练声音的播送力。旧戏剧演员每天清晨必定要去“吊嗓子”。吊什么?吊的是发声法,吊音质,吊播送力。旧时的戏院都没有扩音设备,进戏院看戏的观众都不遵守观摩规矩,观众可以随便进出戏院,可以边看戏边嗑瓜子边聊天,演出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进行,台上的演员必须要让剧场内所有的观众听清自己的唱腔,必须要叫坐前排的听众不觉噪耳,坐最后的听众能入耳清晰。旧时,身具这等声乐功夫的人到处都有;今天,戏剧界有真功夫的就难寻了。声乐界,也如我上述的戏剧界。四十五年前,我入学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校唯有一个礼堂,那是除了开大会,看电影之外,是专供音乐演出和学生毕业的结业考试场地。这个大礼堂,没有扩音设备。不设置扩音器,大概是为了考核学生演奏、演唱的音质和播送力。那时,学校的老师们对学生都要严厉进行音质和播送力的训练。“疾风识劲草,烈火炼真金”,为了应付毕业考试,学生们个个都能努力锻炼自己的音质和播送力。如今,中国还有哪所音乐学院在训练这些功夫?我十六岁进入附中,当年已是古稀高龄的北昆大师叶仰曦老夫子给我授艺三年。叶老常对我讲述清代的戏剧对声乐和器乐进行训练的程序。比如,清宫笛师每天清晨练吹长音(主要是高音)。我校当年吹笛三十多学生,只一个简广易遵师嘱去练吹长音,所以简广易的气功和唇功有真功夫。我毕业去内蒙做了笛子教师,就用叶老的法子去整治学生。我的学生中只有一个李镇肯吃这个亏愿尝这个苦,所以,李镇的气功和唇功之功力深,如简广易一样的世难寻觅。我不知芸芸众笛有谁敢与李镇去比试吹笛的音质和播送力。
“薛谭学讴”读完细想,忽然猜出这个中一个隐情来,那就是秦青从事声乐教学,从来不给学生做教学示范。学生薛谭之所以发生骄傲自大要“辞归”,与老师不示范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没有渊厚的知识,要做“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不示范的教师,谈何易。这样的音乐教育家,我曾见识过两位。一位是我于四十五年前在中央音乐学院见到的二胡教授兰玉松,一位就是我的师父刘森。兰教授训练学生很严厉。他有一张威严如法官的脸,能叫当年的调皮又淘气的少年张强望而生畏;他有犀利如剖刀的言辞,使憨厚迟笨的学生王国潼茅塞顿开;他博览中西音乐,让刘长福心悦诚服放下黑管抱紧二胡去潜心苦练。“强将手下无弱兵”,历经兰教授调教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已成为中国二胡的高手。经我细心观察,兰教授教导学生演奏二胡挥弓运指的心法,与钢琴国师刘诗昆从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学来的钢琴运指心法同出一辙,那就是“紧张”二字。中国的笛子倡导“放松”的人又多又大有名声,对我的言论很反感,我还是闭嘴知趣为好。
我师刘森,给我和简广易上笛课,是只动嘴不示范的。师父对西洋音乐和声乐艺术的知识很渊博,思路宽广,思维活跃,口齿伶俐,语言幽默,擅长为学生驱云拨雾、指点迷津。我受教两年,受益终生。我们常听师父吹笛,但那不是师父特为我们作教学示范,我们常常尾随广播民乐团观看演出和进入广播民乐团排演室观看排练,在这两个场地我们能聆听师父的如歌妙笛。师父教我们吹奏刘森笛曲,从来没有亲手示范,只曾有一两次为我们播放他的笛曲录音让我们听,绝多上课时是教导我们唱好乐曲,对我们如何吹奏却要求很松,从不要求我们做学舌鹦鹉,常鼓励我们启动思想机器去勇闯新道。我师刘森身具笛子的两门功夫“吹笛”和“说笛”,简广易学得的“吹笛”功夫比我要深,“说笛”功夫我学得比简广易要好。我后来去内蒙做笛子教师,曾经大展“说笛”功夫,受到内蒙许多人赞扬,其实我的“说笛”功夫与我师刘森始终有很大的差距。
我的“薛谭学讴”读后感就说到这里,但愿我这样东扯西拉的胡言乱语,对真愿学习音乐的青年能有启发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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