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管我怎样热爱我的生活,不管我怎样惋惜与你的错过,不管我怎样努力地要重寻那些成长的痕迹;所有的时刻仍然都要过去。在一切的痛苦与欢乐之下,生命仍然要静静地流逝,永不再重回。” ——席慕容
成 长 的 痕 迹
(一)
喜欢在灯下静静地翻看旧时的书信,梳理旧日的心情。哼一哼老歌,想一想所走过的路,所有曾经的欢笑曾经的忧伤一齐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又泪下。
前几日收到一位友人的信,“这几年确实朋友不少,朋友多了,费心也就多,人也累了,已经有一种厌烦的感觉了。只是,又有几个人如你一样记得我呢?”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怎么能忘记呢?他和另一个人,一个是默契的朋友,一个是我曾经所有的欢乐,验证着心路的历程,陪我走过生命的似水流年。我是个念旧人,那一同哼着歌走过岁月的朋友,那曾和我一起哭过笑过的人,年少时执著的爱恨,甚至年幼无知犯下的种种无法挽回的错误,又怎么能忘记呢?
只是真的,又会有几个人始终能记得我呢?又有几个人,会记得成长的路上对你微笑的每个人呢?所有的人、事,所有的感动只不过是帮我们成长,陪我们走过岁月,又能有多少,永久地留存于心呢?
年少时总喜欢做一些让人感动的事,而现在,却早已没有那份心境了,好累。现在再想,纯真真好,总是快乐地认真地付出,不求回报,也从不觉得累。人们总是怀着满心的爱,去爱生命爱生活爱这个世界,却在受了伤害后悄悄地把自己的心厚厚地包起来,不再相信爱,也不敢再去爱。这是怎样的一种保护,又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呢?
不经意的挥手间,青春美丽永远地走了;不经意地叹息间,年少纯真不会再有了。
(二)
那天路过高中时就读的学校,一大群学生很随意地站在门口,阳光下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阳光般灿烂的笑。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开心地无所顾忌的声音,努力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影子,那里面也有我啊,少年的我,不知忧愁的我,纯净得如一湾清水的我。
不知不觉进了校园,主楼前的大花池比以前更大更美了,当年下晚自习后去偷摘的白玉兰没有了,月季还很多。花儿依然美丽,却再不会有什么人和我一起去偷花了。慢慢地上了楼梯,楼道里静静的没有人,拐角处我们当年比个高时的刻痕仍依稀可见;教室里,阳光透过淡蓝色半遮掩着的窗帘射进来,照在同样淡蓝色的桌布上,有种淡淡的忧伤。往事,又透过岁月浮上来。
我站在宽敞明亮的玻璃窗前,又看到了那满天飘飞的纸飞机和操场上奔跑的少年,又听到了楼道里时常弥漫着的欢笑声。楼道的尽头,迎着阳光站着年少的我,齐耳的短发,甜甜的笑,身边,是三五成群的同伴们,在跑在跳在笑。我呆呆地看着,茫茫然,好像一切只在昨日,我依然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爱玩爱笑的小女孩。可是,看似伸手可及的距离,却已是隔着宽宽的岁月河流,我也只能隔岸静静地端详,却再也无法回去了啊。
一切好像都变了,一切好像又都没变。阳光下的少年,阳光下的校园,阳光下的青春岁月,有我的欢笑,有我的泪水,有我的纯真,有我的留恋。
(三)
成长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来时年少轻狂,走时青春不再,纯真不再,无忧无虑不再。岁月和挫折是把锋利的雕刻刀,它把笑容雕刻成忧愁,把纯真雕刻成世故,把激情雕刻成平庸,一切在它的雕刻下已找不到来时的模样。
“青春的美丽与珍贵,就在于它的无邪与无暇,在于它的可遇而不可求,在于它的永不重回……”,也正是因了这份无奈,这份留恋,才有今日这种甜蜜的忧伤。每一个生命的阶段都有它不能预知的幸福和无法抗拒的忧伤,不论走过的和即将要走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我们都应该珍惜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
也正如席慕容所说过的:“年轻时的你我已不可再寻的了,人生竟然是一场有规律的阴错阳差。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种成长的痕迹,抚之怅然,但却无处可寻。只能在一段过去的时光里,品味着一段又一段不同的沧桑。” 不是本人原创。
我很想您,妈妈。夏天又来了,想这时,新北投的那个小山坡上,一定又是绿意盎然了吧,您在做什么呢?也许是在开满了花的园里乘凉,也许是带着小狗们在山路上散步,或者,是在客厅里坐着,然后又不自禁地拿起我们的相片簿子来,一页一页地翻着,就把时间一页一页地打发过去了。或者,您正抬头看墙上那一张我前年寄回去的油画,画上那一片蓝天,那一小朵白白的云。
妈妈,那就是后面山坡上停着的那一朵哩!它跟着我,从南台湾飞过大海,从家后青青的山坡上飞到欧洲灰暗的城市里,而在那些城市里,总有雨丝在很不耐烦地下着,无精打采,敷敷衍衍地下着,而我就靠着那一小朵白白的云彩,度过了那最难受的一段想家的日子。
再没见过那么蓝的天了。可是我的画上总保有着一块蓝,那蓝是只属于家后的青青的山坡上的。没有一个欧洲的同学会用我那种蓝,尽管颜料是从同一个牌子里挤出来的。最后,他们都听从教授的劝告,往别的色调里走去了。其实,我现在的画里,也用黄,也用红,也用棕,可是,在那一段日子里,在那一段刚离开家的日子里,每个早上在画室里埋头作画,而思绪就跟着那一小朵云飘着,飘过大海,飞到屋后有着相思林的山坡上,小溪流过还很年轻的树林,流过后墙,溪水反映着大屯山上的天空,而那天空,在游子的心中,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蓝啊!
我很想您,妈妈,尽管离开您已经快五年了,尽管我已长大了,毕业了,结婚了,可是,思念您的心仍然一样。我很高兴这个暑假,爸爸可以回家了,您可以不太闷了。记得两个姐姐刚出国时,正是我大三的暑假,在太阳好大的下午,明明邮差来的时间还早,您仍然一次一次地穿过花园向大门口的信箱走去,信箱设在岩石砌成的矮墙上,在屋里的我,常常听见您关信箱门的声音,空空地在石墙里碰击着,我的心也好像被碰去了一样。
两年后,我出国了,妹妹写信来,说:“妈妈仍然一趟一趟地在信箱和客厅前的石阶之间来回地走着,院子里的花长得比以前更高了……。”而我就会想到,那好大的太阳,好蓝的天,和您在下午眩目的阳光下微微地闭着眼,从大门口穿过花园往屋里走回来的样子,手里空空的,而我就又会听到那信箱门碰在石墙上的空空的声音。尽管在那时候,姐姐们和我,写信都写得很勤,可是仍然不能使您在每一次打开信箱时,都会看见一封蓝蓝的信,而在慈母的心中,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蓝啊!
去年五月,我结婚了,刚好那时两个姐姐以及妹妹都在欧洲,爸爸来给我主持婚礼。那天早上,下着很细的雨丝,就是布鲁塞尔下惯了的那一种。坐在礼车里的我,有说有笑,轻松得很,当然,我役有什么可担忧的,爸爸在前座,他在我身边,手中抱着一大束他送给我的纯白的新娘花,我是快乐的。
车子驶进了教堂前石板砌负的院子,在古老的石刻的大门前停下,很多朋友都在等着了,我听见他们说:“来了,来了。”
有人替我打开车门,雨已停了,我的头纱飘在风里,刚才在车里不觉得,可是一置身在白日的光辉里,我的新娘礼服竟出奇的白。
忽然有一个感觉,有一个问题:“妈妈结婚的那一天,也是穿着这样自的礼服吧?”心里开始觉得有一点紧紧的了。这时他和证人已向前走去,风琴声在古老的教堂里回响。爸爸伸出手挽住我,一步一步地沿着紫红的地毯往前走去。这时候,那个感觉慢慢地来了,妈妈,结婚的我,仿佛是三十年前的您,正光采焕发的,在纯白的纱、纯白的真珠、纯白的小花的装饰之下,向着年轻的新郎走去。然后,就是那蜜也似的日子,然后就是那漫天的战火,然后,孩子一个一个地出世。在每一个孩子诞生的前夜,您都曾梦见一个开满了花的花园。然后,孩子长大了,长得都很象妈妈,也很象爸爸。在新北段的山坡上,我们有了一个第一次属于自己的花园(那园中的第一棵树——一棵桂花,还是我种下去的哩。)然后,花还没有开满,孩子们就一个一个等不及似地飞开了,就像一朵一朵的夏日午后的云彩。院子里的花越长越高,而做母亲的就一趟一趟地在信箱和屋门前的石阶之间来回地走着,好大的太阳,好蓝的天,好寂寞的一颗心。而离家的孩子们常常做梦,每一个人的梦里,都有一个开满了花的花园。好寂寞的一个花园啊!
风琴奏着巴哈的Jesus Que Ma Joie Demeure,婚礼已近尾声,一直面容很严肃的他,侧过头来凝视着我,好温柔的眼神。我禁不住想对他说:“我好想妈妈。”在平时,只要我这样一说,他就会把我环抱起来,百般地抚慰。可是,我现在穿着新娘的礼服,好多朋友都在身后,而这教堂这么大、这么空,而在几千里外的妈妈正在盼望着女儿会有一个快乐的婚礼。于是,我就竭力地去想一些别的事情,竭力地吞咽着那就在喉咙里作怪的紧紧的感觉,我就终于没有流一滴泪。
但那忍住的泪,仍然在好几个月以后流出来了。有一个晚上,他带我出去看电影(结婚以后,永远是他爱看的西部片)。银幕上的女儿长大了,和银幕上的英雄结了婚,在婚礼告成以后,新娘的母亲搂着一身纯白的女儿,照了一张相。两张很相似的脸庞,两个很相似的笑靥,就只是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而就在那一刹那,我知道我的遗憾是什么了,那忍住了的泪,终于热热地流了下来。
妈妈,我很想您,我很想回家。想家后那青青的山坡,那一小朵白白的云又出现了,在这夏日的午后,飞过山坡,飞过大海,又飞到您女儿的心中了。
五十八年八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