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深秋,北方已然草木凋零,江南山水却还没有卸去彩装,表面上生活如常,但茶楼酒肆里,渐有流言令人惊骇,从贴耳细语,到叩案嘁喳,很快地,这动向就被皇帝的耳目获悉。
康熙在江南最大的耳目,就是江宁织造曹寅。那一年他51岁,给皇帝当差之余,他弄文学、玩藏书,当时他校刊了自己喜爱的闲书《楝亭五种》及《楝亭十二种》不久,其中有一卷是《糖霜谱》,专讲精致甜食中一个小类别的制作工艺,可见他的闲情逸致有多么丰富细腻,生活状态是多么优裕高雅。但当他搜集到那流言时,真是如雷灌顶,心乱如麻,他还没来得及向皇上汇报,邸报就到,邸报的内容,竟证实了流言不诬,于是他赶忙写下奏折,其中说:“臣于本月二十二日得邸报,闻十八阿哥薨逝,续又闻异常之变。臣身系家奴,即宜星驰北赴,诚恐动骇耳目,反致不便。二十三日以来,民间稍稍闻之,皆缎布两行脚力上下之故。将军、总督严禁盗贼。目下江南太平无事。米价已贱。”这奏折写得既情真意切,又很技巧——把流言出现的时间列在官方内部通报之后,查明流言的来源是流动于南北的为商行运输绸缎与布匹的脚力,同时表示已注意在此关键时刻“严防盗贼”,更以“江南太平”与“米价已贱”安慰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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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报里所说的十八阿哥,是当时康熙已有的二十个序齿儿子之一,薨逝时才八岁。康熙虽然儿子这么多,但他的父爱绵厚无边,对这个爱嫔王氏所生的十八阿哥,那时尤为宠爱,那一年循例的木兰秋狝,他不仅让众多已是青年或少年的王子随行,还特别把十八阿哥带在身边,北方的秋天昼夜温差很大,这样的武装旅行对一个八岁的儿童来说并不适宜,果然,半路上十八阿哥就发了病,以今天的眼光,那病症大概是腮腺炎,并非绝症,但那时的太医们竟不能救治,康熙搂着爱子,殷殷祷祝,甚至说宁愿牺牲自己的健康,来换取十八阿哥的生命,高烧的十八阿哥在八月底一度病情好转,康熙欣喜若狂,但好景只是一闪,到九月初二早晨,十八阿哥撒手人寰,康熙悲痛欲绝。
如果单是十八阿哥薨逝,民间缎布商行的脚力也许没有多大散布其消息的兴致,但随之发生的,即曹寅在奏折中所不能明书只能暗喻的“异常之变”,那才是朝野不能不关注的,缎布商行脚力从北京回到江南一路上所散布的流言,就是这个“异常之变”。
怎么个异常之变?
退回三十三年,康熙十四年底(按公历已是1676年),康熙立嫡子(若论大排行则是二阿哥)胤礽为皇太子,当时胤礽还不足两岁。皇太子从小得到娇宠,懂事后康熙请来当时硕儒教他功课,并遵从祖训教其骑射,在康熙精心培养下,皇太子满、蒙、汉文皆娴熟,精通四书五经,书法也很好,善作对子,十多岁时就写出过“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的名对,五周岁就在狩猎中射中过一鹿四兔,成年后辅助父王处理国事,显示出政治方面的才干,康熙几次出征时都曾委托他留京代理政事,对他的表现大加赞扬,说他“办理政务,如泰山之固”,后来虽然对他的一些缺点有所批评,如指出他对发往父王率军出征地的包裹捆绑不严多有到达后破损的,应及时改进等等,但总的来说,至少从表面上看,胤礽的接班当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绝对不会有什么“异变”。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像曹寅那样的皇家亲信,也都习惯了在效忠康熙皇帝的同时,也效忠皇太子胤礽,这贯穿在他们的思维与行为当中,丝毫不曾动摇过。可是,万没想到的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六,康熙废黜了皇太子,并昭示天下。
这场“异常之变”,不仅使曹寅的心灵蒙上了阴影,而且,一直影响到他的子侄以至孙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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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之变”的触发事件是“帐殿夜警”。
所谓帐殿,就是木兰秋狝时皇帝驻跸的营帐。据康熙自己说,胤礽除了他早已发现的不肖种种之外,“更有异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付以祖宗弘业!”
究竟有没有“帐殿夜警”这回事情?和宋代的“烛光斧影”、明代的“梃击”、“红丸”、“移宫”等宫闱疑案一样,清代康熙朝的这个“帐殿夜警”事件,也相当地迷离扑朔。康熙在宣布废黜皇太子时,当着已被绑缚的胤礽以及陪绑的几个王子,还有重臣和供奉于朝廷的西方传教士,愤激地历数胤礽的罪行,吐露出许多的旧恨新仇,特别是胤礽在幼弟十八阿哥病笃父王焦虑万分的情况下,竟然无动于衷,毫无忠孝义悌,说到竟然偷窥圣躬居心叵测,痛哭仆地,大失威严常态。但数日之后,康熙略微冷静些,就觉得皇太子似乎是疯癫而非谋逆,回京途中,大风环绕驾前,康熙认为是天象示警,回銮后他又分别梦见了祖母孝庄皇太后和胤礽的生母皇后赫舍里氏,前者是立胤礽为皇太子的决策者之一,后者是他最爱的女人,梦里两位女士都面有不悦之色;这之间,查出是庶出的大阿哥利用蒙古喇嘛巴汉格隆以诬术镇魇了胤礽,嗣后他连续召见了几回胤礽,发现胤礽疯态消失,他也就心里越来越宽慰。四个月后,他复立胤礽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