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朽的失眠
张晓风
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纸那么大那么长,然而,就是没有他的名字。啊!竟单单容不下他的名字“张继”那两个字。
考中的人,姓名一笔一划写在榜单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觉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这件事,令他羞惭沮丧。
离开京城吧!议好了价,他踏上小舟。本来预期的情节不是这样的,本来也许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袍笏加身的荣耀。然而,寒窗十年,虽有他的悬梁刺股,琼林宴上,却并没有他的一角席次。
船行似风。
江枫如火,在岸上举着冷冷的爝焰,这天黄昏,船,来到了苏州。但,这美丽的古城,对张继而言,也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
如果说白天有什么该做的事,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就是读书吧!夜晚呢?夜晚该睡觉以便养足精神第二天再读。然而,今夜是一个忧伤的夜晚。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容许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忧伤。江水,可以无限度地收纳古往今来一切不顺遂之人的泪水。
这样的夜晚,残酷地坐着,亲自听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啮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声音。并且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抗拒,油快尽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然而,可恨的是,终其一生,它都不曾华美灿烂过啊!
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惟有他,张继,睡不着。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败叶落余的枯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
起先,是睡眠排拒的他。(也罢,这半生,不是处处都遭排拒吗?)而后,是他在赌气,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已验伤,有何不可?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乌啼,粗嗄嘶哑,是乌鸦。那月亮被它一声声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结千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绝。
在须角在眉梢,他感觉,似乎也森然生凉,那阴阴不怀好意的凉气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来贴缀他惨淡少年的容颜。
江上渔火二三,他们在干什么?在捕鱼吧?或者,虾?他们也会有撒空网的时候吗?世路艰辛啊!即使潇洒的捕鱼的,也不免投身在风波里吧?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种幸福吧!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张继,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是既没有权利去工作,也没福气去睡眠的一个……
钟声响了,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钟声。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惊世。钟声贴着水面传来,在别人,那声音只是睡梦中模糊的衬底音乐。在他,却一记一记都撞击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钟声那么美丽,但钟声自己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呢?既然失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写下“枫桥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字照抄下来。我说“照抄”,是因为那二十八个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墙上的黑字一样分明凸显: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
二、
岳飞 李松涛
二十四个循环往复的节气里,有你恒温的气节。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对手溃不成军。但,你挡得住前面的攻打,却经不起背后的谋杀。
一块中原大地般宽厚的背脊,针针见血地负起母亲的叮咛与沉雄的神州:“精忠报国”!——可报国之路,却让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你忠于谁,谁就决定你的生死。朝赐你财物,午赐你宅院,暮赐你美女的人,说不定何时便赐你一死。可你忙于出征,忙于布阵,忙于厮杀,便不曾留心,天子的夸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你醉心于把战表化作捷报,更不曾注意,金銮殿不露声色的檐角,已勾勒出风波亭的雏形……
阴谋出笼,出皇城,十二道金牌,十二个夜叉——将忠良捉拿。昨天的猎人,今天的猎物——你角色的转换过于险陡,连看惯沉浮的黄河,事先都毫无预感。手上铐子,脚上镣子,颈上枷子,最重的驮在背上——那母亲的至嘱,如今成了要命包袱。不归路上,那竖着的性命同一柄横着的利刃勃然相遇。你才知晓《满江红》的写作,是从小校场熟悉的枪尖上起笔,而在一块陌生的磨石上结束的。
亭间是佞贼一个人的狞笑,亭外是满天下无数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顿成断章!被喷染的夕阳涂制页页血帆,浪踉跄,船蹀躞,黄河倒抽一口凉气,刹那改道……
滚烫的座右铭,一下子变成了冰凉的墓志铭,幸亏那识字也识大体的岳母先行一步,否则她这白发人该怎个哭祭黑发的儿郎?“精忠报国”的每个字,都该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可是这区区三十八度春秋,已蓦然成为构思之外的残简……
你八百五十年前的一腔热血,化作历史的一把冷汗。莫须有的罪名竟能制造奇冤!谁让你满怀抱负,浑身功夫,却赶上一个重病却无良药的时代。宫殿里,龙书案后昏庸的半径,怎量得出民间黑暗的周长。这绝对是悲剧的情节:善良遇上恶毒依旧善良,恶毒遇上善良益发恶毒。
黄河中反射出的万束光线,犹如万箭穿心……你曾在营中挥毫:“还我河山。”你向侵略者讨要的首先便是河。在你心中,是否“河”比“山”更重?黄河途经你故乡时咳嗽一声,于是,河南之河让汤阴泡汤。你入世之初乘坐的那个木盆,竟成了命运之船。你生于“黄泛”,死于“风波”,你的一生都同“水”相关。
有悠悠二胡曲起自夜的遥深处,像怨妇哭诉,一路哽咽;凄凄楚楚,但符合国情,民乐《江河水》遂成名曲……岳王坟前,秦桧跪着,膝盖可曾酸痛?他可曾理会春夏秋冬男女老少的斥骂?而你睡着,西湖梦柳浪闻莺,可有八千里路芳草鲜花?
肯于为良知执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够给邪恶张目的,还是活着的邪恶。莫以为前朝才有怪胎。罪恶也并非偶然的宫外孕。
我总梦见影影绰绰的亭上,有蚊虫剔牙,有苍蝇打嗝。醒来不由惊问:风波亭在哪?它是一颗悬于神州大梁的苦胆,让有志有为的卧薪者品尝,明目明心,以认清忠奸。
看历史要细心,看现实要耐心。同为军人,二十九岁的项羽自杀了,三十八岁的岳飞被杀了。岳元帅,请原谅我高攀,我与你都有为诗之好,而且我们的理想也大致相同,概括起来就是你说过的那五个字:“收拾旧山河”被别人侵占和被自己污染的山河,都须重新整理。
哦!你名字的背面是民族的疮疤,你名字的正面是历史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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