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叹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见那海水: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
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倍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北溪狐兔无踪迹,南谷獐豝没影遗。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里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道:“你们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泉。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
“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二元帅,奔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那些小妖,撞入门里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那马流奔芭闻报,忙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启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回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甚么时度,他逐日家在这里缠扰。”
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来?”马流道:“看待来耶。”大圣吩咐:
“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着。或二三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跳天搠地,乱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冬冬鼓响,当当锣鸣,闪上有千余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凶险。好男子,真个骁勇!但见: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粘竿百十担,兔叉有千根。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大圣见那些人布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扬尘播土,倒树摧林。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有诗为证: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叫:“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题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兽。”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猎去寻。”
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长老问:“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余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话。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晓得哩,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才来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色晚了,此间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父,你且坐在这里,等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了,只是寻下处要紧。”沙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处,将马拴在树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白马,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颗,前后藤缠百余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这所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来。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样: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一双蓝脚,悬崖榾柮枒槎。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遍天涯。
荒林喧鸟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
小小洞门,虽到不得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抽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双金睛鬼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么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看见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哩,团头大面,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尚!”那妖闻言,呵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众小的们,疾忙赶上去,与我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
那些小妖,就是一窝蜂,齐齐拥上。三藏见了,虽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妖,平抬将去,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纵然好事多磨障,谁象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众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王,拿得和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三藏头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个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小可的,若不做个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须倒竖,血发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众妖们,大家响响的答应了一声“是!”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三藏只得双手合着,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谒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闻言,呵呵大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
你该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前,把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老妖持刀又问道:
“和尚,你一行有几个?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见他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两个徒弟,连你三个,连马四个,彀吃一顿了!”小妖道:“我们去捉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化斋来,一定寻师父吃,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众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余里远近,不曾见个庄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时,原来是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
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去哩。”呆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钵盂,拑着钉钯,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收拾了斗篷锡杖,出松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去吃些斋儿。”
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来。”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问他的信看。”那呆子举着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抽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里买卖?”小妖道:“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哩!怎么就寻到我这门上?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来!”
小妖抬来,就结束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
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扮: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裹肚衬腰磲石带,攀胸勒甲步云绦。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一双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住道:
“哥啊,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哩?”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杖起刀迎,钯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钯真个英雄,降妖伐诚然凶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亮如银,其实的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绕云迷、半山里崖崩岭咋。一个为声名,怎肯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他三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实难解难分。
我把原文传上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叹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
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
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
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
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
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
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
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
这大圣倍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
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
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
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
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
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
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北溪狐兔无踪迹,南谷獐�
没影遗。
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
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
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
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
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鲁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
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里,响一声,跳出七八个
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
道:“你们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
影,何也?”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
之苦,着实难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故此各惜性命,
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
泉。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
加凄惨。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
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
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
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
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
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
“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
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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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
耍。”
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
马、流二元帅,奔、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
来了。”那些小妖,撞入门里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那马、流、奔、
芭闻报,忙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启道:
“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回
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
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
做徒弟,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
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
几年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
我问你: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甚么
时度,他逐日家在这里缠扰。”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来?”马、流道:
“看待来耶。”大圣吩咐:“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
搬将起来堆着。——或二三十个一堆,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
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蜂,一个个跳天撅地,乱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
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冬冬鼓响,��锣鸣,闪出有
千馀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凶险。好男
子,真个骁勇!但见:
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
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
①
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 。
粘竿百十舚,兔叉有千根。
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
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
大圣见那些人布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
地上吸了一口气,嘑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
扬尘播土,倒树摧林。
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
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
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
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
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馀人马,一个
个: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
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
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
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诗曰:
① 海东青——一种产自辽东的青雕。
② 红娘子家中盼望——这是集合各种药名写的词。乌头、海马、人参、官桂、朱砂、附子、槟榔、轻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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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
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
尚,他每每劝我话道: ‘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馀。’真
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
许多猎户。”叫:“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
一个个跳将出来。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
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
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
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
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
屯粮,不题“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
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
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
李西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
道:“徒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
细!恐有妖邪妖兽。”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
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
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猪去
寻。”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
也。”长老问:“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
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馀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
无人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
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 ‘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
恩。’公道没去化处。”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
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
话。……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
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
叫沙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
晓得哩。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
才来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
色晚了,此间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
父,你且坐在这里,等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
了,只是寻下处要紧。”沙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
①
处,将马拴在树上,柬 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缁衣,徐步幽
红娘子等,都是药名。
① 柬——这里同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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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权为散闷。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
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
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
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
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
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
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院
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白马,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
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
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
科,前后藤缠百馀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
涧,枯藤结挂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
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
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
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这所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
来。
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
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
怎生模样:
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
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拱,
曙星样的眼儿巴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一双蓝脚,悬崖榾柮①
桠槎。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
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
②
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 ,他也曾风
①
生两腋盏倾茶 。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遍天涯。荒林喧鸟
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小小洞门,虽到
不得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
忙的抽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
双金睛鬼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么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
一看,看见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
哩。团头大面,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
尚!”那妖闻言,呵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
众小的们!疾忙赶上也,与我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那些小妖,就是
一窝蜂,齐齐拥上。三藏见了,虽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
胆颤,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
妖,平抬将去。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① 榾 (gǚ)柮(duò)——树根。一般作烧火取暖之用的。后文第四十八回写作“骨柮
② 月作三人壶酌酒一—这里是用唐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意。
① 风生两腋盏倾茶——这里是用唐卢仝《谢孟谏议寄新茶)“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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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好事多磨障,谁像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众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
王,拿得和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三藏头直上,貌堂
堂,果然好一个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
小可的;若不做个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须倒
竖,血发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众妖们,大家
响响的答应了一声“是!”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
怎敢不低头!”三藏只得双手合着,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
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
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谒圣,不期惊动威
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闻言,呵呵大
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甚好!不
然,却不错放过了?你该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
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
前,把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
老妖持刀又问道:“和尚,你一行有几人?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
藏见他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
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
道:“又造化了!两个徒弟,连你三个,连马四个,縠吃一顿了!”小妖
道:“我们去捉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化斋
来,一定寻师父吃;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 ‘上门的买卖好
做。’且等慢慢的捉他。”众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馀里远近,不曾见个
庄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
时,原来是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
子啊!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
弟,有甚时候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
寻下住处去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钵盂,拑着钉钯,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
时,不见了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
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
①
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 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
牵马挑担,收拾了斗篷、锡杖,出松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
的。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
是座宝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
些,也赶上去吃些斋儿。”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
来。”
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
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这不
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
“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问他的信看。”那呆子举着
① 观风——指游览、欣赏、参观。后文第七十二回作“关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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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
个的模样,急抽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里
买卖?”小妖道:“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
来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
哩!怎么就寻到我这门上?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
挂来!”小妖抬来,就结束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
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
扮:
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
①
裹肚衬腰■石带 ,攀胸勒甲步云绦。
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
一双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
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
戒道:“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
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
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
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
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哩?”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
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
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
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
杖起刀迎,钯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钯真个英
雄,降妖杖诚然凶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
亮如银,其实的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绕云迷;半山里,崖崩
岭咋。一个为声名,怎肯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他三个在半空中,
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实难解难分。毕竟
不知怎救出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① ■(gǔ)石带——■石就是砗(chē)磲,文蛤类的最大者。用这种蛤壳做带上的装饰,所以叫■石
带。后文第九十二回又写作”砗琚”。
第28回 盘丝洞棒打蜘蛛精
唐僧师徒离开了朱紫国,继续向西天走去,这天他们来到一座庄院
前。唐僧一定要徒弟们休息,自己去化斋。他独自走进院子,只见窗前
有四个女的正在绣花,屋后有三个女的正在踢球。
唐僧觉得有些不方便,但还是硬着头皮喊了声“女菩萨”,说明了
来意。不料那些女子一听,就放下针线,扔了皮球,一拥而上,把唐僧
拉进了一座冷气森森的石洞。
七个女子有的做饭,有的陪唐僧聊天。不一会儿端上来几盘腥气扑
鼻的人肉、兽肉,吓得唐僧起身就要告辞。女子们一起动手,按倒唐僧
,捆绑起来,高高地吊在梁上,又从口中吐出丝线,织成一张大网,把
庄门封了起来。
悟空等了很久不见师父回来,就跳上大树观看,只见庄院放出异样
的白光,知道师父遇到了妖怪,就让师弟们看好行李马匹,自己来到庄
门前,却发现庄门被丝线缠得密密实实,也不知道有几百几千层,用手
一摸,粘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悟空念动咒语,叫来本地的土地神,这才知道这里叫盘丝洞,洞里
住着七个女妖,都是蜘蛛精。悟空打听清楚后,回到原处告诉两位师弟
。八戒听说这次是打女妖精,提着钉耙,迈开大步就往盘丝洞方向跑去
。
八戒闯到洞中,不见一个妖怪,就继续向里面走。突然他听到一阵
女子的嬉笑声,就顺着声音找去,只见七个女妖正在洞里的水潭中洗澡
,说是洗得干干净净地去吃唐僧肉。
八戒大喊一声,举起钉耙就打。女妖们正玩得高兴,猛地看见一个
又黑又胖的和尚闯进来,又羞又怕,一齐吐出丝线把八戒的手脚缠起来
。八戒使劲挣扎,连摔了几个筋斗,最后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女妖们
胜利后,嘻嘻哈哈地转眼就不见了。
等到八戒清醒过来,缠他的丝线早就已经不见了。他连忙跑回原处
,把发生的事给悟空和沙僧说了一遍。沙僧惊叫∶“不好了,女妖一定
是回到洞中吃师父去了。”三个人都慌了手脚,连忙向盘丝洞跑去。
到了盘丝洞,看见有几个小妖守在那里,八戒举起钉耙就打。小妖
们见八戒凶猛,立刻现了原形,变成成千上万只蚂蜂、牛蜢向悟空、八
戒、沙僧咬去。八戒和沙僧举着袖子拼命扑打,大喊救命。悟空拔下来
一把毫毛,变成无数只老鹰吃那些虫子。
一会儿小虫被老鹰吃完了,悟空收回毫毛,和八戒、沙僧杀八洞里
,找到唐僧,把他从梁上救下来,然后又在洞里寻找女妖,不料她们已
经无影无踪。于是他们一把火烧了盘丝洞,师徒继续向西天走去。
没走多远,路过一处庄院,门前写着“黄花观”。唐僧口渴,师徒
四人就进观里去讨一杯水喝。谁知这观中的老道是盘丝洞七女妖的师兄
,女妖们早就到这来求救了。唐僧师徒这次是自己送上门去,老道让童
子把下了毒药的茶水献上。
唐僧、八戒和沙僧都渴极了,一口气把茶喝光。悟空眼尖,看见老
道嘴角露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狞笑,就知道茶中一定有鬼,假装喝下
去。不一会儿,八戒脸色仓白,沙僧双眼流泪,唐僧口吐白沫,一个个
都昏倒在地。
悟空拿出金箍棒问老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老道冷笑道∶“你们毁了
我师妹的盘丝洞,现在休想逃出我的手心!”说完拔剑就砍,七个女妖
也一齐给老道助战。悟空力战群妖,越打越勇猛。女妖看情况不妙,吐
出丝线在悟空上方织成一个大网。
悟空见状,一个筋斗冲破大网跳到空中,拔下一把毫毛,变成无数
个悟空,每人拿一根双角叉棒,向丝网乱打。一会儿丝网全被打烂了,
从里面拖出来七只大蜘蛛,一个个缩成一团,浑身发抖,直喊“饶命!
饶命!”
悟空命令老道交出解药救醒师父和师弟,不然就打死这些蜘蛛精。
女妖也连忙求老道快拿出解药,可老道却说要吃唐僧肉。悟空听了以后
大怒,骂道∶“既然你不肯拿出解药,那就看看你师妹的下场!”说着
挥动铁棒,把蜘蛛精全部打死。
接着悟空又去打老道。老道不是悟空的对手,就施展法术,两眼中
顿时射出万道金光,紧紧照住悟空。悟空被照得头昏眼花,左逃右窜都
躲不开,心中一急,钻到地下,在土中走了二十多里,才保住了性命。
悟空钻出地面,只觉得浑身疼痛,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想起无法
营救师父师弟,不由地哭了起来。这时来了一位老婆婆问他为什么哭,
悟空把经过说了一遍。老婆婆告诉他紫云山千花洞有位菩萨叫毗蓝婆,
能够收伏这妖怪。
老婆婆给悟空讲了千花洞的方向后,一晃就不见了。悟空知道这是
神仙暗中帮助,连忙驾筋斗云来到紫云山千花洞。他高高兴兴地走进洞
里,见一位女道姑坐在当中,想她就是毗蓝婆菩萨,就上前施礼,说明
了来意。
毗蓝婆菩萨答应帮悟空降伏妖怪,两人一起驾云来到黄花观。毗蓝
婆菩萨藏在云里,让悟空把妖怪引出来。老道见悟空又来了,就又念起
咒语,眼里放出金光。毗蓝婆菩萨取出一根绣花针扔到空中,只听一声
巨响,破了金光。
毗蓝婆按下云头,和悟空走进黄花观,见那老道已经现了原形,原
来是只蜈蚣精。悟空想一棒打死他,毗蓝婆让他住手,先去救师父。唐
僧师徒三人正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毗蓝婆当时拿出三粒解毒丸,让悟
空帮他们服下。
一会儿,三个人苏醒过来。唐僧他们连忙行礼致谢。毗蓝婆收了蜈
蚣精,驾云回山去了。悟空一把火烧了黄花观。师徒四人收拾好行李、
马匹,又登上了西行的道路。
花果山群妖聚义,黑松林三藏逢魔。
主要内容:孙悟空被唐版僧赶走,回到500多年都没回权的花果山看到一片破败的景象,心里正难过,却发现几只藏在林中的小猴子,问了才知道从他500年前打闹天宫后,二郎神放火烧了山,猴子们有的烧死了、有的饿死了、有的跑了,后来又有猎人来抓他们。因此破败了,大圣听的心里悲切,叫小猴们准备了些碎石头将猎人们打死许多,大圣心里想嘀咕着师傅说的行善自己却刹那杀了许多生,真是造化弄人。这边唐僧饥肠辘辘叫八戒化缘,八戒却跑去忽忽大睡唐僧饥渴难耐,派沙僧去寻找八戒,妖怪趁此绑了唐僧,此妖就是黄袍怪。